一个时代结束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
王家卫电影中的美术设计一直为人称赞。而《花样年华》更称得上是他的作品中数一数二的视觉盛宴。我相信很多人都像我一样,看完《花样年华》,首先印入脑海的便是两个字:暧昧。那若隐若现的,躲藏在美艳旗袍后的身体;那卧在房里,静候佳人的红色床单;那被刻意掩饰却又从一言一笑中露出马脚的细腻情感,哪一个没有将“暧昧”这两个字生动展现。
在这“暧昧”背后,多的是未出口的情,未敢赴的约。而让这“暧昧”,终以一段悲剧收场的,则是那份浓郁的忧伤背后,那些都市人的病。
苏丽珍与周慕云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著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他没有勇气接近。 她掉转身,走了。
都市人的都市病:
所谓都市人的病,顾名思义,就是因为长期生活在都市之中,而落下的病。相比于肉体上的病症,它更加隐晦。
它不像咳嗽发热那般明显,却躲藏于人们的内心,隐隐作祟。它所展现的,是都市人长久以来对于自己和自己,自己和他人,还有自己和社会这三种关系的巨大困惑。
随着都市的不断发展,这种病症也愈演愈烈。
为了让这种隐痛不再发作,人们开始有意识的将自我藏匿起来,将内心最真诚的情感与诉求深深封存。取而代之的是社会规则所期望的礼貌与教养。
在这种对内心不断压抑的过程中,人与人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孙太太的背影影片一开始,导演王家卫就为我们展现了这种隔阂。
电影的第一个镜头,起于一面墙,落于一个女人的背影。我们听到背景中吵闹的打麻将的声音,和女人们讨论菜价的声音。一切都热闹而富有生活气息。
可正当我们看着墙上的老照片,想象着接下来会看到的,人们互相大笑、或是关心、或是问候的画面时,导演却给了我们一个出其不意。
他给我们展现的,不符合上述想象中的任何一种,而是一个背影。虽然背景处的声音营造出一份好不热闹的氛围,我们却还是能从这个背影中读出一丝冷漠,一种拒绝。
这是拒绝沟通,拒绝理解。这是阻碍,是隔阂。这个背影使我们对这个角色的第一印象止于声音,止于照片,再无法深入。
苏丽珍在饭店点菜不仅在开头,这种隔阂几乎是贯穿影片始终的。
导演在整部影片中,多处使用了遮挡物。很多镜头的前景,都有一个柜子,或是纱帘,或是墙壁等等。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非常不解。我猜测导演使用门框构图,或许是为了追寻一种美感。
第二次观影时,我似乎有了一些门路。这一回,我猜测导演是为了给观众一丝偷窥的错觉。他想让我们去深刻体会这种暧昧的游戏,去偷听,去窥视这栋房子里的秘密,和那些不可言说的故事。
直到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五次,我突然从这些重复出现的遮挡物中读出了一种掩饰与躲闪。
我站在那些房间外面,却只能从门窗的缝隙、纱帘的纹路中朦朦胧胧窥见里面走动的男女。我看不全,也看不真切,如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只能猜测,推断,却永远无法真正道出他们的秘密。
因为怕人说闲话,不敢见面的苏丽珍与周慕云事到如今,谁先开口也无所谓了。
陈先生和周太太:
陈先生和周太太之间,是爱情吗?
不好说。
爱情区别于亲情、友情和其他一切情感的最大特点,就是排他性。于我而言,他们两个,不过是两个在尘世之中迷途走丢的人,在互相抚慰罢了。
换言之,今天若是别人做了他们的邻居,那如今一同奔赴日本的,可能就是张先生,或者李太太了。
他们的病因,在于内心空虚,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他们各自的生活条件看似都还不错。可现实世界物质条件的优越却加速了他们精神世界的匮乏。
他们的生活沉闷、乏味。因为苏丽珍对于陈先生来说,美丽却过分端庄;而周慕云对于周太太来说,温柔但过于绅士。在这都市的喧闹中,似乎只有一场华丽的猎艳,才能止住他们欲念的渴。
在报馆写武侠小说的周慕云他们的病症在于忍不住寻求刺激。这种刺激包括肉体的欲望和精神的快感。
肉体的欲望是他们彼此现有的伴侣无法真正满足的,而这种精神的快感又是在道德边界上来回穿梭,在不断挑战社会价值观的过程中获得的。他们享受这种不安稳的、秘密的愉悦。
奇怪的是当我看见他们对伴侣的背叛时,我竟无意指责。相反,心底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它让我想到在电影《喜宴》中,在喧闹的中国式婚礼上,当外国友人感叹“我还以为中国都是柔顺沉默的数学天才”时,李安点出的那句“你将见识到中国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苏丽珍来找周慕云还书,遇到了顾太太就像那勾勒出女性曼妙身姿的旗袍。
在《花样年华》中,旗袍这个元素,随处可见。它甚至成为了苏丽珍的标志,成为了很多人向往这部电影的缘由。导演更是巧妙利用旗袍,向观众暗示故事时间线的变化,从而呈现出简约而特别的剪辑和叙事风格。
可是除去这些,那旗袍,又何尝不是一种把女性符号化的枷锁呢?那被束缚在美艳旗袍之中的身体,又何尝不象征着一种待解放的精神压抑呢?
不妨先来看看,导演在电影中对于这些穿着旗袍的女性的刻画。
穿着旗袍的苏丽珍就拿影片开头,苏丽珍来看房子的这场戏来说吧。苏丽珍与孙太太看完房子,走过狭窄的走廊。
这时我们在镜头里看到的,并不是苏丽珍的全身,而是只有胸部到臀部这一部分。而旗袍紧身的设计,巧妙地凸显了苏丽珍那富有女性韵味的,饱含曲线美感的身体。
这不光是导演在向我们炫耀演员阿娜的身段,更是展现了一个社会从男性的视角出发,对于一位女性的定义和刻画。
陈先生就像那些欣赏身着旗袍的女子的看客。他们的感官,早就在纸醉金迷中变得麻木。只有视觉的刺激,身体的诱惑,才能唤醒他们沉睡的内心。
而周太太,就是那身着旗袍的女子,她厌倦了一切的束缚,急需冲破这层枷锁,获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解脱。
他们选择了忠于自我,他们似乎找到了快乐。
但若是治不好这病根,面对全新的关系,他们极有可能再次出逃。
模拟离别的周慕云和苏丽珍本来我也这么想,所以不怕他们说什么。我相信自己不会跟他们一样,原来会的。
苏丽珍和周慕云:
而苏丽珍和周慕云则是另外一种人。
他们像极了两个热水瓶,外冷内热。他们看似冷漠不喜社交,实际内心比谁都渴望被体贴,被关照。他们看似内敛矜持,胸中却有满腔热情等待诉说。
可是当周慕云在饭桌上说出那一句“没事干,就是想见见你”时,苏丽珍明明看出了端倪,却只能装傻说“你学的倒像我老公。”而当苏丽珍特意为生病的周慕云做了他想吃的芝麻糊时,她只能佯装是分给大家吃的,然后当周慕云问起,便只答一句“巧了”掩饰过去。
他们所有的情,似乎都只能躲藏在演戏的名义下。即便已经被压抑地喘不过气来,他们还是选择让这段秘密,永远地沉默。
出租车上的周慕云和苏丽珍究竟是什么,最终使他们懦弱,退缩,使他们终于未能听到对方说出那句“你愿不愿意同(带)我一起走”?
我想,是他们对外界的不信任,是他们的优雅、教养、自我保护,是那世俗的眼光。
孙太太和王妈看苏丽珍一个人可怜,总是招呼她一起吃饭。可是苏丽珍从来都是礼貌地拒绝,然后慢慢走下台阶,去热气腾腾的街市上买一碗面。
兴许是长年跟随老板,看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左右逢源。又或许是周旋于老板的妻子情人之间,看透了男人的多情善变。这种种,都使苏丽珍厌烦,也使她疲于与人来往。今日不必相欠,往后也不需归还。这或许才是苏丽珍在这个社会上,在这都市里最舒适的生存姿态。她渴望并珍惜,每一段与内心深处自我的独处时光。
可苏丽珍又是矛盾的。她既渴望忠于自我,又忍不住在意别人的言语。仿佛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子,既被旗袍包裹得透不过气来想要脱下,又不禁为周遭男性的指点评价所顾虑。
或者说,她代表着都市里大部分女性的处境——她们一方面渴望在人群中寻找一席之地,活成大众眼中女性该有的样子;一方面又由于被这种规则和标准抹去了棱角,失去了自我,迷茫不已。
苏丽珍在看周慕云、陈先生、顾太太和孙太太打麻将影片中的一段升格镜头,生动形象地表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周慕云、苏丽珍、陈先生、周太太等人坐在一个小房间里打麻将,背景里响起了美妙的弦乐,没有任何台词。
我们仿佛在观赏一出默剧,只能从人物的动作中,猜测他们的情感。
画面以门框构图,男女们躲藏在门框背后,只露出背部或者手臂。那门框仿佛社会上的一切标准,一切道德的约束和限制。而这两对男女,就在这个门框中,不断地出入。
他们不停地进入这个规则,又打破这个规则。他们既想突破这个束缚,活出真性情,却又要掩盖自己的秘密,隐蔽在束缚的背后。他们是那么的纠结,那么的矛盾。
周慕云同样也是矛盾的。他是如此向往真性情和自我的解放,可又是如此不想让别人探得他心底的脆弱。他最好的朋友,炳,却恰恰是他想成为又无法成为的那个人。
起初我一直在奇怪,像周慕云这样可以称得上是绅士的人,怎会与炳这样的风流客结为好友。后来明白了,原来周慕云每一次的“你以为都像你一样”不是对炳的调侃,而是对自己的调侃。
他羡慕炳可以放纵自己的一切欲望,无所顾虑;他羡慕炳只为自己开心,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炳身上的种种,都是周慕云渴望的。而为了成为炳那样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却也是周慕云承担不起的。
在新加坡,周慕云和炳在吃饭聊天他不敢,他怕错付了。
在新加坡,周慕云愁容满面,炳很是担心。他对周慕云说,自己是个直肠子,就没什么烦恼,不像周慕云,什么心事都藏在心里,所以忧愁。炳的话直率,却道出了周慕云悲伤的根本原因。
他把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以为这是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所以他会在陈先生无意间透露和周太太的私下往来时,装作不在意;会在发现周太太在加班一事上撒谎时,还替她打圆场。
可是殊不知,就是因为他把一切的愁苦,都压在心底,使自我得不到释放,最终才如此忧伤,久久难以忘怀。
周慕云在柬埔寨对着小洞诉说秘密而当周慕云把一切的秘密都说与柬埔寨那面墙上的小洞听时,他不只是尘封了自己的过往,更是尘封了自己唯一的真心与热情,尘封了自我,放弃了挣扎。
他用枯草塞上这个小洞,离开了这个装载他过去的地方,走回尘世中去。
然后就有了那个《2046》里,
辗转于各色女人之间的,
周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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