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德十四年二月初，南郡江陵县
春寒料峭，正是乍暖还寒之时，徐婉无心抚琴，只顾着炉上尚未温热的黄酒。
“婉儿，宁公子差了小厮来吱了个声儿，他家里，他爹的那个大婆又在作妖，今儿不来了。”鸨木阮娘倚着移门，将这消息告知徐婉。
徐婉一愣，双手扣在紧绷的琴弦上，强颜欢笑：“知道了，多谢阿母。”
“婉儿，我说你可别太死心眼，在一棵树上吊死。就算那宁子世打通了天上文曲星的道儿，高中状元，也未必有你的好日子过。”阮娘自顾自地坐下，拿起炉上的温酒，小酌几来。
“阿母，我信子世定不负我。”徐婉知道她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她。
阮娘今年三十有二，但和小她一轮的徐婉坐在一起，旁人也只当是姐妹。阮娘是犯官之女，聪明早慧，饱读诗书，可惜上苍不曾眷顾她，她云英未嫁时便家道中落，流放漠北。适逢皇帝册立储君，才得赦回家乡。宗族散亡，她无处可去，只得委身于一名武将，二人暗结珠胎。谁承想，武将性格暴虐，可怜阮娘不仅失去了腹中骨肉，此生也没了当人娘的机会。徐婉呢，生于乡野，许是家里人嫌弃是个丫头片子，将她弃置于江陵河边，被牙婆捡到卖给了青云楼。
徐婉是同情她遇人不淑的，但宁子世不是那样的纨绔。他是当地知府大人的外室子，和她一样，是苦过的，是受人白眼的，二人才如此相依相惜。好在他很争气，文韬武略，远胜于嫡出兄弟，不过二十，便中了贡士，如今只期待两个月后的入京殿试。中个榜眼探花的，便是他们日后的出路了。他们去了皇城，不会再有人认识他们。不管曾经是外室孽子还是楚馆花娘，都不重要。
“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妹妹教，可也是怪我，没让你多出去看看外面险恶的人心，才养得你如此傻。”阮娘叹气，嘲笑着她的愚。
“我自然是知道阿母待我如亲手足，来日必定当涌泉相报。”徐婉与她碰了碰杯，笑道。
夜晚的江陵，华灯初上。丝竹之声响起，青云楼内，春光融融。
徐婉才艺双馨，众多富贵公子慕名而来，只为听其坐于屏风后奏一曲，只是偶尔有张狂无礼之徒冒犯。也是因此机缘巧合，她遇见了宁子世。那个心怀正义的少年郎。他拿起宝剑，三两下便收拾了那些小人，还赠了她一把新的古琴。为作答谢，徐婉特邀他去了江陵最负盛名的茶楼品茗。他的心愿很小，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自己可怜母亲的神主牌位放入宁家祠堂，不做孤魂野鬼，让当今圣上看见自己的才华。
宁子世说，这世道是无比荒谬的。世人不该因是女孩而抛弃骨肉，女子也可以不拘泥于后宅斗争，活出一片敞亮的天地。他想要的，正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徐婉总是这样瞻仰着这位与众不同的书生，仿若神明。
一曲终，她失落地抱起了琴，回到自己的卧房，不料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是想我了？”宁子世拥住她。一改往日满口的劝世贤文，说话肉麻。
“公子专心治学，是好事。”徐婉不想让他再烦心，不去提他薄凉的父亲，恶毒的嫡母。
宁子世闻言正色起来，道：“婉儿，你放心，我会考个状元郎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嗯！”徐婉用力点着头。她会用二十年的寿命为他祈祷，恳求天地诸神助他一臂之力。
“子世，这是我毕生心血，皇城不比小小的江陵，莫让人欺了你。”徐婉离开他的怀抱，拿出这些年来的私己，全数交给了宁子世。
“婉儿......”宁子世推脱不肯依。
徐婉默默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多言。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徐婉不悔。
那晚，宁子世没有走......
宁子世入京之时，是位八十岁的老风水先生算来的黄道吉日。但看天气，并不好，乌云笼罩，野鸦悲啼，叫得人心猿意马。
徐婉站在妆楼的窗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方才依依惜别时的句句叮嘱，言犹在耳。她手中攥着他离开前留下的字条：自弱冠至耄耋，百岁不离。自此之后，仅死别，无生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相思之苦，药石无解。徐婉写了无数次信，但均石沉大海，心里担心得紧，终日郁郁寡欢，难展欢颜。她艳名在外，即使如今上台献艺的次数少了，却反而引得王孙公子们的垂青，纷纷掷千金博佳人一笑。
宁子世高中状元，被今上授以吏部侍郎的官职。徐婉是在小满那日得知这消息的——知府大人喜出望外，江陵县锣鼓喧天，妇孺皆知。
宁子世的书童悄然来到青云楼，送来百金，和他的亲笔信。
“我已高中状元郎，即将迎娶太子太傅之女为妻。先前之诺，是我负了你，身外华物，聊作弥补。你且当我死了罢。”
力透纸背，他似乎是下了大决心的。徐婉哑然失笑，忘？如何能忘？
他不想让贫穷和出身压得他没有尊严了，他想要的，是眼前人上人的生活，不谒孔门，谒朱门。自己是他放浪形骸的见证，是他仕宦生涯中的耻辱。徐婉渐渐想明白了。
她再次打开妆楼的窗户，回想起目送他那日时，也是那样的野鸦悲鸣，自己却满心欢喜的模样，实在可笑。
残阳如血，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美人妆楼颙望，楼下，众生百态尽收眼底。有人看出了她的意图，好生相劝，也有人不信，添油起哄。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徐婉的嘴角扬起一抹凄然的笑容，纵身跳下楼台。南郡佳人，如流星殒落。后世文人雅士皆叹惋，痴情女子，不得佳偶。
苔霜遍地，岁月如歌，周而复始。
来源：公众号【古风舍】
作者：沈宛君
编辑：小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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