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春天,菜市场的摊位上,便会摆放起各色野菜。
最初的野菜,确实够野,是地道采自田间纯天然野味。
近几年,因着绿色自然、无污染,它们受到城里人热烈追捧,身价逐年倍增。
发现商机的种植户们,便将野菜纳入塑料大棚,人工种植。
在温室里,施足了肥的荠荠菜、面条棵、香椿芽,长得叶硕苗巨,颜色绿得可疑,已然失去青涩纯朴、不修边幅的野性,变得像都市人一样,肥头大耳、富态温驯。
令我奇怪的还有,每年大家记写的野菜品种,几乎雷同,不外蒲公英、槐花、茵陈等。
所以今天我想写写,依旧野性十足的三样草,勾勾秧、扫帚苗和米米蒿。
扫帚苗,别名地肤子。初生时像团毛绒球,茵茵碧绿,丛聚而生,因此,也常被园林栽种,作绿化观赏用。
若任由她们疯长,则可茂密到齐腰深,甚至一人高。
收割后的茎干,晒干可用来捆扎扫帚。所以俗称扫帚苗。
扫帚苗的嫩叶,洗净后可蒸、可炒、可凉拌、做汤,还可做包子饺子馅料。能清热解毒利尿,对痛风有极好疗效。
扫帚苗,还是我外婆口中的救命恩人。
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55岁的外婆在乡下,也饿得双腿浮肿,被我的妈妈,接到她任教的临汝镇八中,共度难关。
妈妈一个月有29斤口粮,襁褓中的哥哥,每月口粮6斤。
为了活命,外婆在校园旁,开荒种地,靠种扫帚苗和南瓜,瓜菜代粮,熬过灾荒。
等我长大记事,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的农村,温饱问题已经解决。春吃野菜,变成了日常生活的点缀调剂。闲不住的外婆,还是常到郊外,采挖野菜。
我最喜欢吃外婆蒸的扫帚苗。
掐下苗芽,洗净控干水份,放在盆中,加入少许面粉拌匀后,摊在笼布上,等锅里的水开了,上笼蒸熟。不一会,厨房里就弥漫出丝丝绵软的清香。
将蒸熟后的扫帚苗,用筷子挑开挑散,晾凉后,色香味形俱佳,稍稍加入香油、蒜泥拌匀后,滋味更可口。
用扫帚苗摊煎饼,也别具风味。将面粉和鸡蛋掺水,搅拌成糊,放入切碎的扫帚苗和葱花,加入盐、五香粉等调料拌匀,铁锅中火加热后,将面糊均匀摊开,底面固化后翻面继续,直至完全烤熟。
凉拌扫帚苗,还是春季去燥的一味良药。
相比蒲公英的苦楚、荠荠菜的青涩、刺角芽的寒凉、青艾的药香,淡而无味的扫帚苗,显得温柔敦厚,可做百样,可以百搭,就像可亲可近的老母亲,用她的宽宏大量,包涵着众口难调的世人。
就这个特性来看,勾勾秧也是这样。只不过她的外形,与其他野菜的朴拙相比,显得更柔曼轻俏。
勾勾秧初生时,像小豆苗,白嫩的根茎,能扎到地底很深。
耐旱喜阳光的她,匍匐在泥土上,悄无声息伸展着纤细坚韧的茎蔓,一副无忧无虑、无畏顽强的模样,不管前面是土丘、洼坑,还是野草庄稼挡道,遇到什么,她都生机勃发地攀爬、覆盖它。
采食勾勾秧时,可以连根拔起,一则长长的根,像白茅根、银条那样能生吃,二则若只采叶芽不除根,留她在地里,她旺盛的生命力,会和庄稼争夺水分、营养,蛮霸的她们,绞股抱团伸展绿秧,摆出几十米长蛇阵,令农人头疼不已。
年近六十的哥哥,至今还有句挂在嘴边的顺口溜:“勾勾秧,煮面汤,吸溜吸溜喝的香”。
勾勾秧的美妙滋味,于此可以想象。
凉拌勾勾秧,味道也好,清爽利口,绵柔顺滑。
勾勾秧开花时,外缘浅粉、内里纯白的五角形花朵,很像牵牛喇叭花,却更小巧玲珑些。
不知为何,美丽的她,却有一个不吉利的花名,叫“打碗碗花”。
民间一种说法是,小孩子摘了打碗碗花,吃饭时会把饭碗掉地上摔碎,而小时候家里的饭碗很珍贵,所以打碎饭碗是一大损失。还有一种说法是,煮了勾勾秧的面汤,盛在碗里,味道太好吃了,以至于孩子们争着吃,手里的碗被抢来抢去,自然容易被打碎。
孩子们压根不在乎,不让摘打碗碗花的禁忌。因为打碗碗花开在初夏绿色的田野间,实在是太过娇媚鲜艳,就像清新的笑脸,吸引着她们渴望美好的双眼。
有时候,趴在草地上,静静看那花朵里面,几只黑色小蚂蚁爬来爬去,像在穿越巨大的旋转迷宫。
漫长的夏天,就这样,在我对田野美妙的迷恋中,倏忽逝去。
米米蒿则是另一番秀色可餐。
它们最喜混生于麦田。嫩芽初发时,不显山不露水,藏身幼小的麦苗间,就像穿了身迷彩服,躲在丛林中的战士。
一场春雨过后,它们迅速窜升,出露麦垅,摇曳在春风中,如早熟快长的少女,急慌慌准备开花结籽。那阵势,就像张爱玲的呐喊,出名要趁早!
这一有趣现象,是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所致。
作物和庄稼,最初都是从杂草野菜中,物竞天择优选而来。杂草经过干万年演化,作为农作物的对立面,为求生存,它们唯有选择长得更早些、更快点,以此来避免被农人除掉的命运。
对它们来说,人生不是一场马拉松,而是快鱼吃掉慢鱼的百米冲刺。
所以,当麦子开始扬花秀穗时,米米蒿已走完了自己奔放的一生。
采食米米蒿也要趁早,嫩芽凉拌或蒸煮,有一股淡淡苦味,易醒味蕾。成熟后,它还可用来榨油。
明代有本书,叫《救荒本草》,里面罗列了300多种寻常可见、荒年饥馑时可以代粮活命的野草。
扫帚苗、勾勾秧、米米蒿都在其中。
这些田间野草,不论丰年灾荒,皆可沐阳春德泽、煦风吹复生,蓬勃生长,不需农人栽培养护。
生命力旺盛的野菜,却因不符合人类的价值需求和取向,被无情地视为眼中芒刺,恨不能悉数尽除。
然而,就是这些在歌舞升平之世,被追杀、被剔除、被压制的杂稗,一旦到了主粮歉收、民不聊生、艰危之时,它们却能挺身而出,以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心和大无畏,拯救万千饿殍。
如此性情热肠,比为红尘中的隐士、壮士、侠义之人,颇能当之。因此,这些野草做菜,味道虽淡,也不应被人类淡忘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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