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先秦诸子篇（ 书中第14、15、16章）
一、老子
先说老子。（木心谈老子是动了感情。这才十几讲，已反复提到老子多处，还有批判孔子，惋惜司马迁的儒家思想...）
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这500多年，即所谓春秋战国，局部战争此起彼落，政治和社会的纷乱，使人的思想异常活跃。但诸子百家的出现还是偶然。
春秋战国是哲学黄金时代，中国从那时以后不再出哲学家。
老子，生卒年不详，姓李，名耳，又称聃，楚国人。 寿年大概很高。
李耳的思想， 最透彻、孤寂、凄凉、完全绝望。
他看破两大秘密，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 天，宇宙是不仁，人，生命是刍狗。
老子的哲学著作只有一本，《道德经》分上下篇，共81章。
老子的文体与其他的诸子百家截然不同，就是不肯通俗，一味深奥玄妙。 后世奉道德经为道家的盛典、兵家的韬略、法家的理论。
木心把《道德经》看做是老子的绝命书，也是老子的情书。老子是个叛逆者。
诸子百家，是伦理学家，研究社会结构、人伦关系；是政治家，讨论治国之策。
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老子是阿波罗式的， 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尼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庄子是浪漫的， 老子是苦行的，庄子是享受的， 老子内敛克制，以少胜多，以柔克刚， 庄子外溢放射、意多繁华、傲慢逍遥。 奇妙就奇妙在，两者其实一体。
老子生活的时代，是很坏的时代，政治卑鄙龌龊，各种治国理论纷纷出笼，而天下愈弄愈乱。原因，第一，理论有谬误；二，实践歪曲理论，所以老子才提出无为、无治。
老子哲学是伤心人语。世界上所有乌托邦构想，以老子最彻底最有诗意，最脱离现实，绝对不可能。
老子最早知道中国的两种特产， 一是暴君，二是暴民。
老子的哲学，极精练，极丰富，就在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观。
老子的文学性，语言直白，可是含蓄。
老子奇特，主张退、守、弱、柔， 这在全世界的思想领域中独一无二。
说起东方文化、东方精神，无疑老子是最高的象征。
周易和老子哲学通，都是吃足苦头的经验。
老子的理想世界，全然梦境，是他个人诗的乌托邦，这是老子纯艺术的一面。 另一面是老子哲学的实用性。 对待天命、对待人事，老子的话最朴素最有实效。
曾经有一位外国学者卡普拉，在一本《物理学之道》中说，《道德经》就是以一种令人费解的似乎不合逻辑的风格写成的。他充满了迷人的矛盾，他那有力而富有诗意的语言，捕获了读者的心灵，使读者摆脱了习以为常的逻辑推理的轨道。这倒正可为老子的文学价值作注解。
二、孔子
孔子的言行体系，木心几乎都反对， 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的不是人。
木心说，但我很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
孔子一说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73岁，名丘，字仲尼，鲁国曲阜人。 编订尚书、诗经、周易、春秋，还订定了礼记与乐经。
孔子的思想与李耳正好相反，乐观积极务实，概括的来说，孔丘的理想是恢复尧舜文武的礼乐，以中庸之道架构人伦关系， 他根据周公的原则周详的建立了一个生活模式。
孔丘的代表作是论语，是对话录，由他的学生记录整理的。
论语的文学性极高妙，语言准确简练，形象生动丰富，记述客观全面。 整本论语文学性极强，几乎是精练的散文诗。
文学的伟大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某种观点荒谬错误， 如果文学性强就不会消失。
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其在内心复杂固执，智商很高，精通文学、音乐，讲究吃穿，欲望强盛，种种苛求，世界满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所以虚伪，十分精致的虚伪。
三、墨子
墨子名翟，有说是鲁人，有说是宋人， 他出生治工艺的阶层，是有技术的奴隶，非常好学， 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木心说，墨子他不自私、不做作，他不能算思想家、哲学家，但我喜欢他的人。
墨子提出巨子的学说， 甚至成立制度，有点像黑社会的教父、青洪帮的龙头。墨子，为的是正义和平博爱。
墨家不重文采，但通顺朴实，明白痛快，条例严谨，逻辑性很强。
当春秋末年，各国兼并愈烈，战争频繁，墨家代表庶民的生活要求，反对不义的战争。
这种文体非常适于做演说，与罗马雄辩家的风格很像。
孔、墨处处对立。儒家以孝为仁之本， 墨子以兼爱来动摇仁。孝与忠是一体的，孝被墨子松掉，忠也谈不上了，就无法克己复礼，无法恢复宗族的奴隶轨范。
墨子的积极主张在于兼爱。
墨子认为孔子的仁没有新意，是以水救水，以火救火，救不出名堂来的。
孔子的宿命论，不是宇宙上的宿命，他在世界观、人生观上的宿命是伪宿命论， 目的是为帝王提供麻痹奴隶们的自强，永远受愚民教育， 这就使墨子的非攻、兼爱、交利的学术大受阻碍，墨子又创非命。
墨子思想就是科学、民主、平等、博爱的先驱。
墨子有他的方法论，叫做三表法。先要本着前人的经验来理解事物，也就是学习，但不是信而好古，要有根据，有源本。第二点是以实际的当时的利益为校准，判断事物。用第二点建立法治法令，然后实行，看效果来决定取舍。效果是指，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两方都有利，才算可行。
四、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及其他
孔子谈不上哲学家，孟子也不能算。
西方哲学像歌剧，中国哲学像民歌。
汉代赋家、魏晋高士、唐代诗人，全从庄子来，李白、苏轼全是庄子思想，一直流到民国的鲁迅，骨子里都是庄子思想，石涛、八大，似信佛，也是庄子思想。
以庄子文体论，当时已有意识流。
孟子名轲，邹国人。生于公元前372年，死于公元前289年。志气高，孟子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孟子文学才能极高，墨子吃点亏，文学才能不及其余。老庄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固赢得世界声誉。
孟子比喻机巧。
唐宋八大家都受孟子影响，特别是韩愈、苏东坡。
庄子民间传说多，大家都知道姓庄名周， 公元前369年生，前286年卒， 宋国蒙地人。 著作52篇，存33篇，分内篇外篇杂篇，内篇7，原著，外篇、杂篇，是学生写的。 与孟子同期，略小。
中国文学的源流都从庄子来。
中国的伦理观是孔孟的，艺术观是老庄的。
中国的唯物史观论庄子，说他的世界观比较复杂，是唯心主义、神秘主义。
庄子的理想是什么呢，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禅的境界，是要把生命寂灭。这说法不自然，浪漫主义致命的弱点是拼命追求自然，最后弄到不自然。做不到的，所以是不诚实不自然的。庄子的境界是碰到一个壁上，回不过头，没有余地的。太说到极端的东西，不是一个智慧的说法，而他的文学才华是史上最高超的。
荀子名况，字卿，赵国人。公元前313年生，死于公元前238年。战国后期的儒家大师，儒学的总结。荀子将法填入礼，才合适于一代帝王的统治术。历来不肯明说，扬孔而隐荀。直到民初，有人提出，谭嗣同：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
荀子是个强者，豪爽而实际。当时是个革新派。他将儒家分雅儒、俗儒、大儒、贱儒。
韩非子，荀子的学生，是韩国公子，书上无生年，死于公元前233年。他是战国末年融汇诸子百家的人物，创形、明、法、术之学，后人称他法理学家。他著作的文学特点：笔锋犀利，说理透辟，通俗易懂。
百家中这七家最有成就，文学性最高。
杨朱、公孙龙也都有可观的文学性。
老子、庄子与中国的方块字共存。
五、木心观点
这一点安身立命的道理，推荐给各位，以后研究任何问题，要脱开个人的利害得失，就会聪明。
外化的功能体现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学、哲学家，内化的功能表现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艺术、艺术家。
一种思维、一种情操，来自品性伟大的人，那么这个人本身是个创造者，或曰思维、情操的创造性，必然伴随着形式的创造性。艺术原理，形式、内容是一致的，没有形式的内容是不可知的，独立于内容之外的形式也是不可知的。
每一宗教的创教者，都是坦荡真诚的，所以他们是创造者，有创造性。凡教会就有功利性，然而又不能公开，故向上，用经院哲学，向下是标语口号。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先要从语言入手。
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来的太早， 只好哲学怀古。
后世哲学家不过是思想的翻版、盗版，不是创造性的，所以不可能有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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