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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水
文、图/网风
01
天热得出奇!二叔家的狗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俺家大门下面的泥土地上,大门下面的挡板没放,那狗便趴在泥地上,将头和两支前爪半伸进屋内,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喘着气。
堂屋正上空悬挂着老式的三个叶片的电扇,95元一个,父亲那天下了好大决心才让我随堂叔一起去县城买的。电扇顶端吊在一根粗竹杆上,竹杆的两头搭在土坯砌成的夹墙上。因为电压不稳定,一忽儿迅猛地“呼呼”旋转,一忽儿如趴在门下的那条狗一样有气无力。好在堂屋内满是灰尘的地面被姐姐洒了许多凉水,给人以凉快的错觉。即使即将初中毕业,俺仍没弄明白俺家堂屋的地面怎么会有那么多灰尘,小脚的奶奶每天早晚打扫,母亲和姐姐一有空也会打扫,但总是扫不完满地的灰尘。两个都在上小学穿着䃼丁衣服的妹妹躺在临时用大板橙撑起的“床笆子”上睡着了,不知道中午她们有没有吃饱?反正我没吃饱。中午,大妹第二次拿筷子夹菜时,我看见坐在土灶台灶门前的奶奶狠狠瞪了她一眼。
奶奶在厨房隔壁内偏房内午休。正面堂屋的大门虚掩着,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声从门外若断若续地传来……
“收音机里说还要旱20多天,这稻正灌浆,怕是等不及了,我明个(天)进城,看看机子(柴油机)和水泵多少钱?水管和莲蓬头能用,俺们这抬水渠架了电怕是用不上了,去河对岸抽水,如果能抽20多天,按每小时10块,一天可挣200多,去掉油钱也不赖,能给4个娃挣够学费……”父亲话未说完就开始咳嗽起来,八成是抽了从东北俺二爷那里带回的烟叶卷成的烟卷。
“到哪弄钱?粮食不能再卖了,再卖的话,在新稻下来之前就不够一家七囗吃了,还呆(要)买化肥和(农)药,这几百块钱咋够?”母亲说。
“那也得买,不然她们今年上学咋弄?过年咋弄?挣台机子和水泵钱也行,明年还能用,我明个进城看看,不行还跟他二叔借吧!”父亲来了精神。
“也只能跟他二叔借了,俺大老兄那边估计也拿不出钱。”母亲所说的大老兄是我大舅,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我知道母亲想指望姥爷那边,但姥爷姥姥的生活也很艰难,二舅尚在读书,一大家子的境况同样一言难尽。
晚上,大锅里煮了一锅稀饭。可能是担心浪费过多的油盐,母亲把中午没吃完的米饭倒进外锅,让姐姐草草热了热便盛了出来。菜是临时炒得腊菜,腊菜有点腐烂,我下午帮母亲用压水机压水冲洗时,发现那腊菜中有白色的虫,母亲挑出来时担心我看见随手就扔了,但我还是看的很清楚:是蛆。
天热得出奇,菜咸得腌心。我们姐弟4人伴着腊菜吃了米饭,奶奶、父亲和母亲把剩下的稀饭解决了。我拿了张破席子,躺在门囗稻田边的柿子树下,蚊虫不停地叮咬,我怔怔地望着夜空,月亮惨淡地发着并不明亮的光,我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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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便叫醒俺和两个妹妹,让两个妹妹去拔些猪草,俺则随母亲去秧田里拔“稗子”,奶奶和姐姐在家做早饭并浇菜园。俺没见到父亲,大约一大早骑自行车去了7里外的公路搭乘三轮车进县了。
二叔年轻时当过兵,在部队汽车连干过,复员回老家后依靠过硬的技术揽了开大汽车的活。当时,大汽车数量很少,会开车的人更少,二叔在俺们村方圆好几十里都有些名气,这跟他开车几乎走遍了祖国各地有关。俺第一次吃的苹果和喝的健力宝都是二叔从外地带回来的。那苹果真香,还有那健力宝,不仅甜,喝完后还能打一串串嗝,舒服!二叔偶尔才回乡下老家,大汽车卸了货要装货,时间间隔短,车主是二叔战友,在县城给俺二叔租了间房,二叔曾带我进过一次城,并在他租的那小房子里午睡过,那个床不像我们老家的木床,夏天光板上放床凉席,冬天在光板上垫些当年的稻草,然后再放上被褥。二叔那小房内的床弹性极大,床上放的席子比较弱软,睡在上面就像人躺在云朵上一样。那时我想,“城里人”真会享受,要是将来我也能成为“城里人”该多好!
03
父亲是傍晚时回到家中的。血红的夕阳挂在天边,禾苗如父亲不常打理的蓬松的胡须一样倒插进了田野,二叔家的狗耸拉着脑袋和双耳慢悠悠地晃荡在俺家门前的粪池边。
父亲将老式的自行车往厨房门前一放,从碗架上拿了个大碗,往水缸里舀了一碗水,一仰脖就咕噜咕噜地喝起来,汗滴挂满了他的额头和面颊,他光脚穿着咧着嘴的帆布鞋,高卷着裤管,敞着怀,一任汗滴和水滴从他的胡须上滴落,然后流向他宽广的胸膛……
末了,父亲大声地喊着母亲的名字,张罗着我们与他一道去公路上将刚买回来的机子、水泵和水管拉回来,我们姐弟四人便在母亲的招呼下,去邻居家里又借了辆架子车,一家人来不及吃晚饭,拉着两辆架子车上了路,父亲拉着一辆架子车飞快地走在最前面,一路上给我们讲他今天在县城的所见所闻。母亲问他中午吃得什么?父亲说他早上吃了4根油条,还喝了一碗骨头汤,引得年幼的大妹在一旁惊叹,于是,父亲爽朗的笑声便在乡间的土路上荡漾开来……
04
从我家到公路有7、8里的路程,去得时候轻松愉快,返回的时候则大不相同。
父亲不停地让烟,让公路旁的相熟悉的大人帮忙把柴油机和水泵抬上架子车捆绑妥当。然后又招呼大伙帮忙把两节各10多米长的比碗囗还粗的水管抬上另一辆架子车后盘好并用绳系住。父亲和母亲各拉了一辆架子车,我们帮忙推车,由于水管不易弯曲,半路上绳子不断出现松动,父亲和母亲把架子车前揽绳套在肩上,身体几乎绷成了一条与地面成夹角的箭,每向前一步似乎都能听见骨头用力发出的声响,那揽绳深深陷入肩膀与脖颈相连处,单薄的我在车后双手紧抓着车帮向前推,不断车变换着绷直的左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考虑到接下来的几天会不会下雨和父亲会不会亏本,再想到我们姐弟四人下学期的学费,来不及擦试不知是被汗水泪水即刻迷蒙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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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大姑夫和邻居的帮助下,机子、水泵连同水管连夜被运到河的对岸,汹期里宽100多米宽的河面几乎成不一条不足10米宽的河沟,好在河沟的沙子里总能浸出水,裸露在河床上的残留着白昼里烈日炙烤后的余温,让脚掌很不习惯从河的这边到河对岸,是黑夜里绵延的沙滩,架子车陷入沙中,霎时便要使出平地上数倍的劲来,坚强的父亲在一天之中便沙哑了喉咙,在“一、二、一”的叫喊声中,我的手背被不知是车帮还是柴油机挂破了皮,我不敢声张,一是怕父亲骂我没用,二是怕父亲为我担心。机子和水管连同架子车被连推带抬放置在了对岸有5、6米高的抬水渠下面,气喘嘘嘘的父亲终于下达了暂停的命令。父亲半是鼓励半是怜悯地让我留下看守这些“宝贝”,我知道父亲还要陪姑夫和邻居去我家吃推迟了的晚饭,也明白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天上没有繁星,蚊虫嗡嗡在身旁,父亲他们走后,我猜想母亲大约正在家里张罗烧菜烙饼。刚刚手背上粘稠的液体已经没了,从河里捧了几囗水喝,疲惫之极的我依着架子车很快进入了下梦乡。
就在我梦到学校下课铃响的时候,打着手电的父亲摇醒了睡梦中的我。此时,应该是下半夜的光景,按照父亲的安排,迷迷糊糊的我拿了手电筒趟过河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清洗碗筷,尚有母亲特意为我留的薄饼馍和一些残汤剩菜,我风卷残云般收拾完毕,用凉水冲了冲身子,然后,依然在门前池塘边的柿子树下,一头倒向那张破旧的凉席。
第二天,母亲叫醒我,当我试图如往常一样一跃而起的时候,才感觉全身上下除了脑袋不痛之外,手脚连同腰腿无处不酸痛不止,我呲牙裂嘴地捂住受伤的手背,急匆匆吃完母亲做的早饭,便跑到河那边去帮父亲。
待我赶到河对岸的时候,父亲正光着膀子在河里挖沙坑,水管前的“莲蓬头”已经连同竹蓝一起被放入沙坑中,竹蓝可以过滤沙子,以防水泵受损。
大姑夫和我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前木桩固定柴油机和水泵的位置,中间又去邻近的集镇上买铁丝和型号不同的螺丝,好像还去赊了一皮壶柴油。只到响午的时候,在多次摇响柴油机并挂上柴油机与水泵相连的皮带之后,水泵上面那水管口才哗哗地流出河水。整整一上午,父亲紧绷的面庞在水管出水之后才松驰下来。
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们一人一条破旧的毛巾在反复擦汗之后,散发出的怪味让人不忍呼吸,母亲特意烧的一盆开水早在响午之前已被喝完,因为此前喝了河水的缘故,我开始腹痛,中间溜了两一次,被父亲瞪了两回,父亲可能以为我想偷懒,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06
柴油机最令人气恼的地方就是每间隔一个多小时就需要向水箱里加水,每运转6至8个小时后因为机体发热就需要暂停一会儿。同时,还要不停地抽出标尺,观察柴油和机油是否跌到警戒位以下。好在水箱上有个浮标露在外面十分显眼,而机油和柴油添加的频率稍长,看守机子的任务重点在不停地加水。
抬水渠上下没有一颗树,烈日下的沙子烫得人无处落脚,而滚烫的泥土又坚硬的如同刀子,舍不得弄坏破旧拖鞋的我们父子光脚奔忙在渠上渠下,父亲还需要往返在渠,记载着河水流入需要灌溉的农户家人的名字和起止时间,这主要是因为抽在渠中的水的费用需要我们家负担。那期间的白天,对于我来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躲在那把用于遮阳的破旧的大雨伞下喝囗不可能凉下来的开水。
震耳欲聋的柴油机声响,炎阳下无一丝风的旷野,张着嘴的土地和开裂的嘴唇,行将枯萎的竹子和禾苗,焦躁的心和闷闷的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期间,我清晰地记得,生性急躁的父亲在一次摇响机子后因为疏忽,被未及时拿回的摇把打伤了手指,鲜血流了一地,情急之下的我忍不住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机子沿河从一个村民组挪到另一个村民组,我跟随着父亲四处奔忙,如果机子出些小毛病,需要买柴油或足一些零件,我和父亲必然来不及吃饭。每到夜幕降临,为我们送饭任务就落到了母亲和妹妹的头上,从我们家到最后抽水的河对岸的村民组大约自近10里路,需要路过成片的坟地和连绵数里的竹林,我那生性胆小的母亲便带着我年最小的妹妹一次又一次穿行在那茫茫的夜色之中……
3天后,我前胸后背的皮肤因为烈日的曝射,由白转红而后转黑,洗脸或是流汗的时侯,皮肤开始成皮地脱落。因为长时间在滚烫的沙子上行走,脚掌长出了厚厚的茧子,手背由于河水的浸泡开始有脓肿出现,父亲比我更是严重。
10多天后,就在父亲准备进行第二轮抽水的时候,天下了大雨,所有的秧苗都被老天蓄满了水。乡亲们都很贫穷,父亲也明白乡亲们拿不出抽水的现钱,于是约定了收成后再结。父亲在雨后将柴油机、水泵和水管拉回家的那晚一夜未眠,我粗略地进行了计算,除掉购买柴油和请人帮忙和购买零件等费用,父亲的抽水所得大概只够买水泵和水管,这个判断也在后来父亲与母亲谈话中得到过印证。
秋天的时候,父亲紧绷着脸又向二叔借钱,买了手扶拖拉机的底盘,还有碾麦子和稻子的石磙,耕地用的犁铧。
20多年后,我和父亲搬进了几十里外的县城,但我仍常常在睡梦中被柴油机的声响惊醒,梦中清晰可忆的是父紧绷着的愁苦的面庞,叼着一支香烟,坐在炎炎烈日下那“突突”作响的柴油机旁…….
2018.10.24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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