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片马回到六库,旅途也接近尾声。我决定转而向北,去两年前走滇藏线路过的地方:梅里雪山。当年经过的时候恰逢雨季,没有得见雪山真容,这回雨季刚过,正好去碰碰运气。
要去德钦得在大理换乘。黄昏之时,大巴车飞驰在苍山脚下,我把车窗打开,清风拂面,夕阳给苍山镶了一道金边,这真是最好的时光。一夜山路过后,离德钦县城已经很近了。睁眼没多久,我就看到了晨光中的雪山,显得那么近、那么壮观,心中禁不住一阵暗喜。到德钦县城后,我坐了一辆藏族小伙子的车前往飞来寺,小伙很健谈,说起马上就要和老家的女友结婚,一脸幸福的笑容,下车时我祝他一切都好。一路过来,雪山没入群山中,再出现的时候,头顶多了几片云,梅里主峰卡瓦格博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飞来寺是 214 国道上远观梅里雪山的一个景点,许多去雨崩徒步的驴友也会在这歇脚,正碰上国庆假期,路边停满了车,住宿也贵得很。我找了一处有天台的客栈,三人间价格尚可接受。它以卡瓦格博峰的海拔高度命名:守望 6740。
临近中午,天气变得越来越好,梅里十三峰渐渐露出真容,许多人跑到路边,伸长了握着自拍杆的手,争相捕捉着这难得一见的瞬间。天台上,一大家子正在眺望对面的雪山。大叔摆弄着三脚架与相机,不停地变幻着角度,试图将雪山的各种面貌收入镜头中。他的父亲难得出趟远门,正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和小孙子闲聊,心情很好。他们从昆明租车自驾过来,准备待会去附近的冰川看看。
我下了楼,沿着 214 国道往北走,几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运气不大好,梅里十三峰都藏在云层里,没有见着。当时的我大概不会想到如今会故地重游,而且成功地避开了雨季。走到公路拐大弯的地方,路边堆着几个大石头,我索性坐在石头上,静静地观赏着眼前的美景。梅里的主峰卡瓦格博头顶澄澈的蓝天,在不远处的青山后耸立,看上去非常近,而脚下则是落差极大的深谷,一眼往下看去,青色逐渐变为浑黄,红色的澜沧江如一条细小的丝带在谷底蜿蜒,视觉冲击力极强。我就在这儿坐着,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不一会儿,过来一辆车,几个藏民下来,向我打招呼,他们正在外转梅里雪山,这是藏区的神山之一,他们对此崇敬得很,转山得一路途经德钦、察隅、左贡,走下来需要个六七天。相互道别后,我也开始往回走。
傍晚时分,飞来寺的大小饭店里都开始放那部名叫《卡瓦格博》的纪录片。我估摸着看过这个纪录片的人多半都是在这里看的。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也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跟各地来的游客盯着电视机,第一次了解到梅里雪山从未被登顶背后的故事。
纪录片讲述的是 1991 年中日联合登山队攀登梅里雪山时遭遇的那场举世震惊的山难。作为世界第二大山难,它让许多人了解了这座雪山,也引发了许多人关于如何面对自然与文化差异的讨论。
1990 年末,由京都大学登山队牵头的中日联合登山队开始攀登梅里雪山。之前两年的考察让队员们对这座海拔不到 7000 米的山峰有了许多了解,唯有当地藏民的反对让联络官张俊很是为难。卡瓦格博在藏民心中的是人类所不能染指的神山,他们亲切地叫它为「卡瓦格博爷爷」,许多人甚至说如果这次登山队成功登顶,就不再信奉山神了。
尽管有着种种争议,国务院还是批准了这次登山行动。登山开始后,关于三号营地的位置中日双方又有了争论,日方考虑到冲顶体力问题希望能尽量靠前,而中方则考虑到安全性希望能后撤一点,最后采取了折中方案,选取了中间的位置。没想到正是这个选址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1990 年 12 月 28 日,冲顶突击队 5 名队员接近主峰背后的山脊,就在他们到达海拔 6470 米的高度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令冲顶行动受阻,只得在当晚撤回三号营地。接下来几天,天气都不见好转,登山队全体 17 名队员都在三号营地等待机会。然而几天后的 1 月 3 日风雪大作,三号营地的积雪没过了帐篷一半的高度,晚上大本营与三号营地之间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第二天,大本营就再也未能与三号营地取得联系,于是向位于昆明的登山指挥部进行了报告。而后组织的搜救行动都因为天气太差没有进展,连大名鼎鼎的西藏登山队都未能到达二号营地。经过侦察机的拍摄,人们判断山上的队员是遭遇了雪崩。1 月 21 日,指挥部宣告中日联合登山队 17 名队员失踪。
1996 年,京都大学登山队再次组织中日联合登山。这次队员们谨慎得多,结果因为气象台暴风雪的警报,登山队从海拔 5000 多米的营地被迫紧急下撤回大本营。而刚回到大本营,又接到气象预报: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把云层吹走了,未来仍然是晴好的天气。队员们想重新开始,然而登山期限的截止与心力体力的消耗让大家不得不放弃这次登山。下山后,他们在飞来寺灌木丛中的十七勇士纪念碑前长跪不起,出发时誓死登顶的誓言,被卡瓦格博的一个玩笑击得粉碎,似乎冥冥中真有某种天意。
1998 年,当地居民放牧时,在明永冰川中发现了大量散落的登山遗弃物,经调查证实为七年前中日联合登山队队员的遗骸和遗物。17 名队员遭遇雪崩遇难的事实最终得到了确证。
2000 年,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和迪庆州当地政府组织了一次国际会议,讨论了当地环境和文化保护的问题,呼吁政府立法保护神山。2001 年,德钦县人大常委正式立法,不再允许在卡瓦格博进行登山活动。直到今天,卡瓦格博神秘的峰顶依旧无人抵达,也成了登山界的遗憾。
山难给其他登山者和家属们留下了无尽的伤痛,山脚下的藏民们却因为神山的愤怒而欢欣鼓舞。但当遇难者家属前来拜访卡瓦格博时,他们也安慰道,是神山把登山队员们接走,去了天堂。这背后折射出不同的人对自然的不同态度。登山者想要征服自然,藏民们不想外人来打扰他们的神祗,而环保主义者则呼吁留下这一片难得的净土。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藏民与登山者的文化冲突。登山者面对山峰展现的是垂直的思维方式,要去征服,去超越极限;而藏民们则是平面的思维方式,他们是绕着山峰转圈,不去超越极限,而是敬畏自然。也许双方都很难理解对方的行为吧,我只是看到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依旧是极其渺小的。
看完片子,夜幕已降临,阳光隐匿到雪峰背后,青蓝色的天空下,梅里十三峰多了一层静谧之美。这里的海拔是 3400 米,夜色中的雪山如幻影一般横亘在天幕下,上头是灿烂星河,几个中年人在寒风中架着单反,捕捉美丽的夜空。真是太美了,我不禁想,下回再看到这高原的星空会是什么时候呢?身边又会是谁呢?不知怎的,又突然感到一阵怅然。
次日清晨,天气一如既往地好,经典款的日照金山自然也没有错过,一时兴起跑来这儿的我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想起电影《转山》里的那个大叔,信誓旦旦地和主角说:「进了德钦第一眼看到梅里十三峰,一整年都会有好运。」但他自己来了好多次,都没见着,好像命运总是和他开玩笑,最后还出了意外。这回我是该看的都看到了,不禁也默默地想着,自己接下来会不会有好运气呢?
终于到了回程的时候,回德钦县城坐大巴回昆明。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遇到一位刚从雨崩徒步回来的年轻人,也准备回去。他说起了徒步的种种遭遇和所见的美景,同时惋惜我没有去雨崩走一遭。可我一无准备,二无时间,虽然很向往,也只能留待下次。我其实已不大记得聊到的具体细节了,只记得他说起近些年徒步的故事,脸上都带着光芒,那是从庸常生活中跳出来的活力。
上车之后,边上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又和我瞎聊起来。他是做工程的,因工作原因要常驻在德钦的小乡村。我想着这边美丽的风景和纯净的空气,倒是生出了一些羡慕。而他却反倒羡慕起在大城市打拼的我们,想自己积累几年再独自飞,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待久了,也难免无聊。「这里除了风景好没有其他了,周围都没人能说上话,噢,幸好还有wifi。」他慨叹着。
归途的夜晚,没有星空。凌晨两点到五点,是大巴集体沉睡的时间,人们三三两两地下来抽烟聊天。我则在单曲循环陈升的《Airport Malpensa》:「生命的旅程,没有来的,都失去的,生命的旅程,真的是有趣啊。」「Everybody wants to escape from their own body.」
本以为旅途就要这样结束了,没想到最后又上演了熟悉的戏码。清晨下了大巴,坐上公交,一摸口袋,手机不见了。「woc,第二次了!」我暗自骂道,又突然想起前一天刚好看到的一句:「旅行者丢钱包就像浪漫主义作家得肺病一样光荣。」只能藉此聊以自慰。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大概也是告别的一种,告别陪伴我还没有多久的手机,还有存储在其中的所有回忆。
然后,就该走上新的路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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