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厉三姓厉，厉鬼的厉。
厉三胆子很大，小时候，铺子里新来一只恶狗，又大又凶，把老厉头盯得浑身发颤。厉三抄起一把刀，说了句：“我试试。”
老厉头杀了一辈子的狗，厉三从小就看，轻车熟路，狗瞪他，他也瞪狗，把狗瞪怕了，找准位置，一刀下去，狗挣扎了几声，死了。
街坊四邻对老厉头说：“你娃行，长大了有出息。”
2
厉三长大了，没什么出息，倒是成了一个走街串巷，偷鸡摸狗的混子。
混子其实不简单，要机灵，要凶狠，要不怕事，也要能摆平事。
混子混的时间久了，就想当混子头，在这片地界上，最大的混子头自然是王老虎。
厉三提着把刀找到了王老虎，说道：“老虎，你老了，这城里的事儿，你也该放手了。”
说这话的时候，厉三一脸的霸道，彷佛他才是混子头。
老虎笑了笑，掏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顶着厉三的脑门。
枪口很凉，厉三却彷佛很热，头上的汗渗个不停，眼睛却依旧死死的盯着老虎，不退一步。
老虎在赌，厉三也在赌。出来混，赢了输了都是命。
“看不出来，你小子倒是个杠头。”
终于，王老虎笑了。他摆了摆手，说道：“以后，东街的商铺归你了，不过，你得跟我混。”
3
杠头，是一句俗语，就是愣头青的意思。
厉三是个杠头，厉三的家在东城，厉三他爹的肉铺也在东城，厉三偏偏找上老厉头要钱，不给钱就砸店。
老厉头骂他：“你这个白眼狼，小时候没少偷吃老子的肉，现在长能耐了，还要对付老子，砸老子的店。”
厉三说：“我什么时候吃你的肉了？我吃的是狗肉，要对不起也是对不起狗。”
老厉头又急又气，追又追不上，只好喘着粗气看着他。
老厉头瞪他，他也瞪老厉头，瞪着瞪着，老厉头想起那条恶狗来，害怕了，不言语了。
凭着这股浑劲，他从厉三混成了三哥，王老虎死后，又从三哥混成了三爷。
4
王老虎的死，是死在城外的土匪手上。
那些年，城外的土匪和城内的混子们互不干扰，可王老虎的货被土匪抢了，这梁子就结下了。
王老虎曾经派人说合，可是土匪当家的说了，以后王老虎的货要分三成给他。王老虎气不过，叫手下的混子们带好武器，跟他上山。
这一仗，王老虎输了。头也被人送回了家里。
厉三把王老虎的头摆在了灵堂的桌子中央，带着一群混子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扭过头来的厉三，眼睛通红，不像狗，倒像头狼。
他绝口不提报仇的事儿，反而说：“从今天起，这城里的混子们都改姓厉。”
5
厉三当上混子头的第一天，城里的商铺可遭了殃。
原来王老虎在的时候，每家商铺一个月只要交一成利，掌柜们并不抵触，毕竟这世道那么乱，花点钱换个安稳也没什么。
可是厉三这个月要五成利，掌柜们就不干了。
掌柜们聚在一起，找厉三讨个说法。
厉三也不废话，挥挥手，唤来一群拿着棍子的混子们，把掌柜们团团围住。
老厉头哪里见过这个阵势，颤颤的说：“三儿，不，我叫你三爷，这掌柜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高抬贵手，给他们条活路。”
厉三伸出五个手指，加重了声音：“五成，两个月，过了这俩月，还是一成！”
老厉头还想说话，厉三挑了挑眉毛，老厉头知道，这是他瞪人前的习惯。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我姓厉的当家，你们不给，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老厉头看着恶狠狠的儿子，打了一个哆嗦。
6
在城外往西走几十里地，是晋军孙兰峰旅部的驻地。
两个月后，也就是城里商铺们恢复一成保护费的第二天，厉三一个人，坐车去了孙兰峰的部队。
孙兰峰是晋绥军少有的山东人，性格暴躁，人虽然粗俗，却也不是鲁莽之辈。
厉三把钱交给了副官，见到了孙兰峰。
当时的孙兰峰正在喝茶。他其实是喝不惯这玩意的，傅作义说他脾气暴，硬是塞给他几斤好茶，让他没事喝一喝，好好败败火。
孙兰峰知道厉三，厉三这个小混子，是出了名的浑，胆子大，又敢惹事，连他老子都拿他没办法。这种人，孙兰峰是瞧不上的。
“孙长官，我是厉三。”
孙兰峰连头也不抬，接着喝茶。
“孙长官，我是厉三！”
孙兰峰懒洋洋的抬起头来，说：“有话说，有屁放，别耽搁老子喝茶！”
厉三看了一眼，又把头沉了下去。
“我想让你出兵剿匪！”
“混帐东西！”孙兰峰差点笑出声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信不信老子这就毙了你！”
“你是长官，剿匪是你的本职。”
“本职？”孙兰峰望着厉三这个杠头，“狗屁！你倒是说说，剿匪对我有什么好处！”
“剿了匪，老百姓念你的好，匪窝的钱粮也都是你的，这好事儿你不干？”
孙兰峰又坐下了。
“那对你一个混子又有什么好处？”
“土匪和我有仇，他们杀了我大哥，我要他们的脑袋。城里的混子们成不了事儿，方圆几百里，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倒是实在，这大哥对你那么重要？我可是听说你连你爹的话都不听。”
“那老头不讲理，我出来混，哪能还跟家里一样？在家里他是爹，出了门我得是爹！”
“哈哈，你他娘的还真是一个天生的混蛋。行！我应你了！”
“谢谢长官！”
厉三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来，对孙兰峰说道：“长官，我要举报。”
“举报什么？”
“我举报你的副官，借你的名义收取贿赂，我给了他三百大洋，他才把我带来见你。这事传出去，老百姓只会把这账记在你头上。你看着办吧。”
孙兰峰挠挠脑袋，看着刚刚走出去的厉三，又气又笑。气的是自己的副官借机发财，笑的是厉三的小算盘，找人办完事儿又想把钱拿回去。
7
一天后，孙兰峰旅部突然对城外的土匪进行了清剿，土匪被全歼，城里人人兴高采烈，拍手称好。
当晚，厉三从城外回来，浑身是血，提着一个包裹，进了王老虎的家里。
厉三把包裹往屋内正中桌子上一摆，对着案上的牌位，又是三个响头。
他走后，王老虎的老婆战战兢兢的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个人头，还有三百银元。
8
接下来的几年，城里倒是一副太平。
厉三有一个优点，他说话算话，收了人的钱，确实保了他们的安。说来也是，城里的混子们都为厉三马首是瞻，他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城外也没了匪患，往来的生意人多了，掌柜们的生意也好了很多。
可是，好景不长。
日本人来了。
9
日本人来的前几天，这城内的人就少了一多半，能跑的就跑，跑不了的也都躲了起来。
厉三没跑。
厉三不跑是因为老厉头不跑，厉三再混蛋，也不能丢下他老子不管。
不光老厉头没跑，城里的掌柜们也都没跑。他们都习惯了这个城，祖祖辈辈的就活在这里，跑了，根就没了。
厉三把掌柜们和混子们叫到一起，说道：“你们别想着日本人来了，保护费就可以不交了，不行，每月一成，是多少年的惯例，谁也不能例外，包括我爹！”
“厉三！你个王八蛋！”
骂人的是孙掌柜，王八蛋三个字让他有些觉得不妥，抱歉的看了一眼老厉头，又接茬骂道。
“平日里你要保护费也就要了，现在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家门口了！你这个孬种还想着要我们的钱，有能耐你去找小鬼子！别拿我们撒气！”
“老子还没说完！”厉三一摆手，有人从后面搬出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竟是一排排的枪弹。
“你们交了保护费，我厉三和这帮兄弟们就会保你们太平。不管是什么土匪混子还是小鬼子，进了这座城，都得给我趴下！”
10
日本人终于还是来了。
从进入山西到现在，不过半年的时间，正规军已经渐渐的显出颓势来，对于这座战略意义并不重要的城来说，已经成为了战略计划中的一枚弃子了。
这座厉三祖上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已然成为了孤城。
厉三说话算话，一辈子如此，这次，却食言了，他的混子军们的确顽强，却也抵挡不住日军疯狂的铁骑。
城，很快沦陷了。
厉三当然没死，看着兄弟们一个个的倒下，他抢来一匹马，朝着城外就飞奔而去。
趁着夜色，他摸黑回到了城里。
城里一片狼藉，哭喊声不绝于耳。他混了一辈子，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惨状。
他回到了家，家里没有人。厉三有个老婆，有个儿子。不过老厉头不走，他就不能走，他不走，老婆儿子也不会走。
外面一片嘈杂，家里却很安静。
安静的有些可怕。
厉三推开房屋正门，借着月光，厉三看到昏暗的四方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三个头。
厉三的爹，厉三的老婆，厉三的儿子。
11
这是城里的风俗，有仇的，报仇的，都要把头放在桌子上，因为他们死于非命，总有不舍，所以还要再看一看这世间，才能安心的走。
王老虎和土匪有仇，所以王老虎的头被厉三放在桌子上。
厉三借着孙兰峰报了仇，也把土匪的头放在了桌子上。
现在，日本人也把他家人的头放在了桌子上。
那一夜，厉三没有喊，也没有哭。他就呆呆的跪在桌子前，跪了一整夜。
12
第二天，日本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跪着。
他是首犯，自然要带给日军的军官处置。这只部队隶属于日军清水师团高木部队一部，长官是山崎健太郎大佐。
山崎虽然不懂中文，但是倒也听手下人说起过厉三的传奇。他始终不明白一点，平日里无恶不作的混子厉三怎么摇身变成了英雄，以至于竟然敢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村夫和自己的正规军较量。到底是愚蠢还是无畏？
“你就是厉三？”山崎示意手下问道。
厉三却依旧低着头，像是丢了魂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山崎没有太多的耐性，上前啪啪冲着厉三打了两个耳光，厉三反应过来，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山崎。他瞪一次，山崎抽他一耳光。他想反抗，周围日本兵的枪口就抵在他的身上。
抽了很久，厉三终于收回了目光，又低下了头。
天不怕地不怕的厉三瞪了一辈子的狗，这次，狗却把他瞪怕了。
山崎很满意厉三的样子，击垮一个人的意志远比杀死一个人有趣的多。
“厉三，他们叫你三爷，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我看，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实话告诉你，你的父亲，你的老婆和孩子，都是我亲手杀的。现在，我这个凶手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拿我没有一点办法。”
说完，山崎哈哈的笑了起来。他喜欢这个样子，看到别人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让他很是享受。
“唉。”
厉三忽然叹了口气。
厉三闭上眼，想起昨晚的尸横遍野，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迷离的眼神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张扬。
“小鬼子，我厉三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混子，上阵杀敌是英雄的死法，我不行，可是混子也有混子的道，那就是有仇必报。”
厉三打量着四周拿枪的日本兵，仰天长啸。
“小鬼子，你们知道三爷我姓什么吗？老子姓厉，厉鬼的厉。”
13
“轰！”
厉三拉响了身上的引线，任谁也没有想到，厉三家中的箱子除了武器装备外，还有一圈炸药，这是他从孙兰峰那里买来的，个头小，威力大。
厉三对孙兰峰说，“这次，我八成是有去无回，我不怕死，可我不能死在他们手上。”
厉三还说：“孙长官，我若是死了，别随便把我葬了。等到日本人滚蛋，还把我葬回城里。”
厉三朝着城的方向深深的望着。
“落叶，总要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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