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的东西,牛小河都不会,刘清华就更不会了。
牛小河作为老牛家这一脉六代单传的男丁,自认为聪明伶俐,一直自诩自己继承了老牛家的优秀基因。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他吹嘘遗传基因时的样子,总是让人莫名地想起《东北一家人》里牛永贵的儿子牛小伟,跟姓名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气质。
一言以蔽之,家门不幸。
牛小河在班级里的成绩很稳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他笑称,只要自己的同桌刘清华不退学,自己的地位就坚如磐石。而牛小河也一直像带孩子一样看护着刘清华,因为后者的智力比自己上幼儿园的弟弟强不了多少。但话不能说得太死,有时候,刘清华无人听懂的自言自语中会蹦出一些深刻的话题。比如有一天他掰着自己的手指练习查数,突然问了牛小河一个问题:“为什么数字到十就进位了?”
那时牛小河正兴致勃勃地看一本毛边的黄书,涨红了脸。听到刘清华问的这个问题后,慢慢抬起头,很严肃地合上了书——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牛小河想起了自己八年的学习生涯中唯一的一次高光时刻——小学一年级期末考试他考了全班第十一。而班会上前十名在讲台前面站成一排,老师微笑着给他们胸前贴上小红花,一人发了一本田字格。牛小河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之后他的成绩起起伏伏,但是也没有进入过前十,再后来,就一直在降级区边缘挣扎。上了中学变得容易多了,终于不再纠结排名,班级总有同学进进出出,转学,降级。这都不会影响牛小河的地位,倒数第二。有时候他搂着自己傻同桌刘清华的肩膀,感觉自己正在挟天子以令诸侯。
傻逼。
“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我们只有十根手指。”这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牛小河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童年时代心中的症结,是因为人有十根手指。但是他相信这是人类的一个不可见的缺陷,他解释不了,也拯救不了——被十进制所控制的人类。
“嘿嘿嘿,小河说得有道理啊!”刘清华傻笑着,露出大半拉鲜红的牙花子。
刘清华的这样的呓语数不胜数,就像是自己的一种信仰,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作诗。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学校是坟墓/王小花是最好看的小花圈。”这是刘清华在陪牛小河尿尿的时候吟唱出来的,给牛小河笑得膀胱疼。
牛小河喜欢王小花,刘清华知道的。
牛小河的身体刚刚宣布进入青春期没几天,他就梦见了王小花。梦到了她的小梨涡,粗麻花辫,大双眼皮儿,牛小河感觉虚空中有什么东西在撩拨他那具刚开始发育的雄性躯体,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带动着翘翘的睫毛翕动,就好像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若即若离地抚过正值青春期的牛小河的小腹,就感觉好像有场酸雨灌溉了心中那爿窊败的盐碱地。
好想尿尿。
这就像小学的时候把红领巾的尖一点点伸进鼻孔里,寻找打喷嚏的快感一样。
王小花是个骄傲的姑娘,她喜欢班长,也喜欢男孩子们喜欢她。这个聪慧的姑娘认为这是一种资源,身边围着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孩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最简单的事就是,指使牛小河去小商店给她带些饮料小食品之类的,牛小河自然对这种事甘之如饴——谁叫他喜欢她呢。给王小花送东西的时候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她的眼睛了,听她说声谢谢,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趁机碰一下她的青葱玉指,只是这样牛小河就很满足了。当然他也想趁机和她说说话,假装问一些问题,但是课余时间王小花都被班长“霸占”着。
班长的父亲是个局级干部,所以儿子在高中混个班长当也是理所应当,何况这个官二代也是挺争气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了一双丹凤眼,长得俊,学习也好。新年晚会上自弹自唱了一首许巍的《故乡》,沧桑的嗓音,干净的吉他,迷倒了无数台下怀春的少女。牛小河端详了一会儿自己那双常年打球粗糙,骨节粗大,手背上还有两个瘊子长好之后留下的疤的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自顾自地想,我要是个姑娘,我他妈也喜欢那样优雅干净的小伙啊!
班花配班长,原本就是俗套的情节,而牛小河更是俗套情节中最不起眼的倒数第二。
牛小河和班长有矛盾,但是和王小花没有一点儿关系,是因为刘清华。
刘清华保留着很多打娘胎里带过来的本能,比较明显的就是吸吮。他认为吸吮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笔写不出字了,他就会吸一口;水洒在桌子上,他也会趴下去试图吸干净。所以牛小河每天除了给王小花买零食,还有一项任务就是看着刘清华不要让他乱吸。刘清华虽然傻,但是很听话,尤其挺牛小河的话。
“你们要是都像刘清华这样听话,你们都能考上清华。”这是班主任常常对他们说的一句话,她自认为很高明。
每每这个时候,牛小河只是冷笑,他有自知之明,他考不上,他也不抱有幻想。就像王小花,他牛小河配不上。除了冷笑,他也会有些愤怒,他感觉自己的同桌无形中受到了侮辱。但刘清华的淡定反而显得更加智慧,他只是听到老师提到了他的名字,就嘿嘿嘿地傻笑,像午后的阳光,照耀着那些信以为真的少年。
这样的刘清华,自然而然会成为同学们时不时拿来取笑的对象,班长也在其中。
有一次他拿一支钢笔过来说,“刘清华,我这支笔不出水了,帮我修一修吧。”刘清华自然是嘿嘿一笑,把笔尖放到嘴里使劲吸,弄得满嘴都是钢笔水,然后用手抹一抹。
“嘿嘿,修好了。”
班长回头看看正笑得花枝乱颤的王小花,很有成就感——他想起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这时候牛小河回来了,扛着一箱矿泉水和一箱方便面,累得跟犊子似的,手指上还挂着一袋给王小花买的饮料和零食。看到同桌满嘴钢笔水,同学哄堂大笑,一下子就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把东西放下,强忍着怒气,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刘清华让他把嘴漱干净。
“清华,以后不许再把笔放嘴里了。听着了吗?”
“不是小河,是班长让我帮他修钢笔,嘿嘿。”
“哦,我知道了,下次谁让你修笔也不能放嘴里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嘿嘿。”
“好孩子,来,把嘴巴子擦擦。”
牛小河把刘清华的大花脸处理得差不多了,就拿起桌子上那支钢笔,慢慢走向班长。班长这会儿已经老实地坐回座位,一本正经地看起书来。王小花也拿出一张卷子低头写着,偷偷用余光瞟着牛小河。
“来,别装犊子了,把头抬起来。”
“你他妈……”作为位高权重的班长,别一个差生当着大家的面埋汰,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于是起来想反驳一下,但班长看到牛小河憋得通红的双眼,后半句话愣是让憋回去了。
牛小河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但是一旦火被燎起来就很容易失控,他感觉自己有点甲亢的趋势,但是洗澡的时候看自己毛发茂密,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此时这个牛小河,满脸张红,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仔细看里面布满了血丝,双拳紧握——就跟刚看完黄书一样。
“以后,不许,再欺负,刘清华。”牛小河语气平缓,但沉重的呼吸证明现在这是个少年易燃易爆的雄性生物。
班长机械地点了两下头,他本不想这样屈服的,不受控制的脖子暴露了他懦弱的本质。
“牛小河!都上课了还站着呢,不想坐着去走廊站着,别影响别的同学上课!”这个时候班主任像一阵及时雨一样走了进来,看到这个一直视为眼中钉的差生,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劈头盖脸训一通。牛小河回头瞪了一眼班主任,这位身体发福的中年妇女也被这个怒发冲冠的少年吓了一跳,平时十分熟练的那一套刻薄话也卡在了半空中,张着嘴,语塞了。
牛小河把钢笔放到班长的课桌上,很自觉地走了出去,不轻不重地把门带上。
一节课,牛小河做了3组俯卧撑,去了厕所大了个便,年级主任出来抽烟看到了他,就叫他去办公室拖了一遍地,拖完正好打响下课铃,牛小河急忙刚回班级——已经好几个同学在他座位旁等着他回来,买矿泉水和方便面。
由于牛小河经常给王小花带东西,所以也会顺道帮别的同学也带点吃喝。后来他嫌太麻烦,就在商店买成箱的矿泉水和方便面放到座位底下,需要同学就到他这来买,大家都觉得挺方便,纷纷来他这里买东西。牛小河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犄角旮旯里做上了小买卖,当然自己的货也是从学校商店买的,并不是批发,所以基本没有利润。有时候关系好的哥们还来白拿,这么算下来都是在赔钱,不过是一点零花钱,牛小河也不在意。
同桌刘清华有钱,他家里怕他在学校呆不住,每天都给他很多零花钱。牛小河经常照顾自己儿子,刘清华的家长里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爸爸不止一次找到牛小河对他表示感谢,并说刘清华的零花钱他可以随便花。对此牛小河自然是会婉拒的,刘叔也没有强求。
刘清华的父亲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戴个眼镜,很和蔼,很有气质。牛小河喜欢和这个刘叔说话,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感觉很受尊重,心里很舒服。
其实班长以前也经常到牛小河这里拿矿泉水和方便面,但自从被牛小河威胁之后,便在没有光顾他的“生意”。
牛小河不是个记仇的人,没几天就把这茬忘了。
这几天最疼爱牛小河的奶奶生病了,在医院住院,牛小河也上了点火,牙疼得要死,正望着窗外卖单儿,看着太阳从云彩里钻进钻出。刘清华则在旁边嘀嘀咕咕不知所云。
这时候班主任气势汹汹地进来了,班长跟在后面,急匆匆地坐回去,其间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牛小河,发现牛小河根本没屌他们。
班主任像一只斗赢了的公鸡,下巴扬得老高,用比平时上课还高八度的声音说:“咱们班,有的人,心思不在学习上,上课不见他怎么努力,天天琢磨着怎么赚同学的零花钱!学校是个神圣的地方,我决不允许有这类害群之马出现!牛小河,你给我站起来!”
牛小河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看着那个身上肥肉乱颤的中年妇女。刘清华也被吓了一跳,也呆呆地跟着牛小河站了起来。
“你知道吗,这就是时代发展了,要是放到我小的时候,这就是投机倒把,是犯罪!年纪轻轻不学无术,当上二道贩子了!这是我向领导求情,没有全校通报批评,不然我们全班跟着你一起丢脸!滚出去,把你家长叫来!”
“老师,我就是图意大家方便,天地良心啊,我可一分钱没挣啊!不信你问问同学们!”
“你那个意思人家小卖店都一分钱不挣呗?天天卖吆喝呢?你糊弄谁呢!”班主任掐着腰,像个带把的水桶。
牛小河十分无助地看着底下的同学,还渴望着谁能起来帮他说句话,但只收到一个个躲避的目光,还有班长眼中的窃喜。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但是没控制住,一下笑出了声。
他离开座位昂着头走出了教室,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操!”
刘清华也跟着出去了,虽然不知道为啥,也骂了一句,“操!”
这件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就没人清楚了,反正牛小河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座位上,没卖完的矿泉水和方便面被班主任搬到了办公室里。刘清华也不怎么来了,但也算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
牛小河再次出现是在刘清华的葬礼上,刘清华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十九岁。牛小河看着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刘叔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河来啦,清华走得挺安静,没遭啥罪。”
“叔,清华这一辈子应该都很快乐,有你这么个好父亲。”
“是啊,叔知足了,小的时候发现他脑袋里长得那个东西,医生说最多活到十岁。都这么多年了,叔早就……”哎,再坚强的男人,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也会哽咽失声。
牛小河回想起当初得知自己不去上学之后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大鼻涕蹭了自己一肩膀的傻同桌,恍如隔日。
“刘叔,你说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
“小河,可别这么说,这个世界,有时候还是挺公平的。”
“是啊,挺公平的。”
牛小河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同学会上喝得离了歪斜的老同学们,还有面前这个满脸赔笑给自己斟酒的老班长,心中突然释然了,点点头示意了一下,手扶着酒杯说了声谢谢。
临下骄者,事上必谄。
“老班长,我问你个问题呗?”
“啥问题?牛总您说。”
“你说为什么数字到十就进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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