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卿
蝴蝶飞来了。
我家对面那山头上有一片油菜花,黄澄澄的晃人眼,一到夏天就招蝴蝶,和它们一样颜色的蝴蝶,还有和它们颜色不一样的蝴蝶。蝴蝶们在花田里飞上飞下,又招来孩子,穿花格子衣裳的孩子。
花格子是个男孩,是个漂亮的男孩,白净的小脸上没有其他孩子常挂的鼻涕,高高的个子也很是拔尖,我很喜欢跟他一起玩,也想变得跟他一样漂亮。
我们一起在花田里跟蝴蝶捉迷藏,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总穿花格子衣裳,他也不会说话,有时钻进花里面看不到人,有时呆呆站在山崖边不知想什么。
“花格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每次一上山摘油菜花都会看见他,他也看着我,眼睛里闪着黄澄澄的光,然后把他摘下来的油菜花放到我的篮子里,就又躲进那片花田里了。
回家之后,妈妈说我摘的好,摘的嫩,真是能干的好孩子,我心想,这都是花格子的功劳。我问妈妈,知道花格子是谁吗?
妈妈乍一听,朝着那边山崖的方向看去,我也看去,那里太阳露出半个,仿佛有个黑孩子蹦蹦跳跳。
妈妈突然一惊,睁大眼睛,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用手指拉了拉妈妈的围裙,妈妈哭了,蹲下抱着我,眼泪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到我肩膀上,热热的,烫烫的。
妈妈嘱咐我,千万不要去那片地里了,花格子是坏人,他会把我拐走,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把我抱紧,就好像我随时都会跑掉。
我嘴上答应,可脑子里还想着花格子白净的小脸,油菜花地里跳动的身影,我想:花格子现在还在么?吃饭了么?他家在哪?
爸爸下地回来先拿起旱烟抽起来,辣辣的烟油子味熏的人眼睛疼,可我不敢说,生怕爸爸生气起来用笤帚打我,打我妈妈。
“今天娃见着那东西了。”
妈妈一边盛饭一边说着,眉头紧锁。
“那东西不是请‘大师’捉去了么?”
爸爸把烟灰磕了磕,撩起眼皮不以为然道。
“他见到了,还跟他说话呢?”
妈妈放低声音,暗暗瞅了我一眼,在爸爸耳边说,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喝着手里的稀饭,油菜花已经炒成菜了,黄澄澄的泛着油光,不知怎么的,我也想让花格子尝尝他摘的油菜花是什么味道的。
“我吃饱了!”
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我放下碗筷,偷拿了一张牛皮纸在厨房锅里偷摸抓了一把炒油菜花,然后朝山上奔去,临出院门还听见妈妈喊了声:别去山上。
我怕菜凉了,放在衣服里,热乎乎的在胸口烫出一个红印子,花格子还在。
“给,我妈妈抄的,还夸你能干!”
我迷起眼睛把纸包递给他,他还是没有说话,吃着吃着,就把纸包捂在脸上,水滴从纸包边缘流出来,流在地上,流在油菜花苗里。
“你别哭啊?你是不是很久没吃饭了?”
我掀起衣服下摆给他擦眼泪,擦被油光糊住的小脸,皱了皱眉,他的小脸脏了,他不应该这么脏的。
日头西挂,我该回家了。
我爸阴沉着脸坐在院门口,我娘一脸担忧的看着我,我把牛皮纸往身后藏了藏。
“小兔崽子,不听老子话,以后不准去那山上!”
我想跑,可腿肚子转筋,爸爸拿起挑水的扁担,眨眼间把我按在磨盘上,我大哭着,可没人来救我,村里其他人看了眼就走了,那些脏兮兮的孩子在一边笑着,我知道明天他们就要到处传,我被打板子了,这是孩子们之间的社交,今天张三挨了板子,明天李四挨了鸡毛掸子,后天说不定就轮到他们自己了。
之后很多天我都被锁在屋子里,透过玻璃看山头上黄澄澄变得绿油油,花期过了。
冬天爸爸找了个道士来家里,他留着一小撇胡子,身上也是一股烟油子味,我想,是不是他也会打孩子,也会打老婆。后来我知道,道士是不结婚的,他们没老婆,也没孩子。
道士翻开我的眼皮,嘴里咕咕叨叨。
“邪祟近身,命不久矣。”
道士眼珠一转,摇头晃脑。
“先生救命,我就这一个儿子!”
我爸妈“砰”地跪下。
“你们之前扔掉的那个女娃,来找他了,来找你们索命了。”
道士这么说着,甩着拂尘,甩出一层土雾。
我被吓住了,不敢动,爸妈还在跪着,嘴里骂骂咧咧。
“当初要是知道她是个女娃,就不该生下!怎么会生下后扔到山上喂了野狗!白惹了条人命!”
“报应啊,报应。”
“闭嘴!臭老娘们儿,都是你!不争气的肚子,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削你!”
“我的错,我的错。”
他们之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只有一个念头,花格子是女孩?花格子死了?
这么想着,眼泪就下来了,爸妈看了着起急来,道士指着我大声说:“那东西附身了!”
我想花格子,我想看他眼里黄澄澄的光,我想和他一起在油菜花里捉迷藏,我想,我想。我越想越哭,越哭越凶。
“妖孽的根在山上,毁了她的根!”
爸妈跟着道士上山,花格子从光秃秃的油菜地里跳起来,道士朝他扔了一把火,油菜花的枯根着火了,我大叫着:“花格子,花格子快跑,快跑!”
花格子也哭了,我听他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女孩子,她就是女孩子!
道士变成了长着獠牙的怪物,爸妈也变成长尖耳朵的野狼,他们眼睛闪着红光,我身上很冷,突然想起花格子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用衣服下摆给她擦泪的时候,那泪很烫,跟妈妈的泪,一样烫。
花格子被逼到山崖边,呆呆的立着,眼里灰暗一片,她一跃,花格子衣裳在风中翻起,就像那些花花绿绿的蝴蝶。
我晕了过去,醒来发现家里来了很多人,警察把我爸妈带走,说他们杀了人,花格子的身体开了朵红花,被锁进塑料袋里再也飞不起来。
“听说了嘛?那道士跑了,那女娃子不是他们那头胎女子,是从城里跑进来的疯子,也是因为爸妈不疼不爱就跟着这家儿子跑进我们村了。”
“平常就偷拿村里人的吃食,也晓得自己洗脸洗衣服,干干净净个女娃子,就是头发剪了,跟个小子似的。”
“听说那女子的爸妈看了眼就走了,唉,可怜呐。”
“老李头,你可没资格说这话,也没见你对你孙女可怜过。”
“嘿嘿,女子是外人,这是老理儿,老理儿。”
门外围着的叔叔大爷搭着闲腔,我看着窗外飞来一只花翅膀的蝴蝶,撞在玻璃上,没动静了。
油菜花被烧光了,蝴蝶,也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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