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通往城镇的路只有一条,不是水泥路,标准的泥坑路,不好走。所谓泥坑,就是夏天是溏儿,一脚踩进去,脚也陷了。冬天是冰窟窿,调皮的小娃娃,能从村头滑到小树林。在这里,
村里的人都把这条路当成一道坎,没有人愿意出去,出去了的人,也不愿意回来。村长老刘头,曾在临终之前,想过修路的心思,泥石没垒起来,眼睛却闭上了。他的儿子媳妇不是愚公的子孙,填路修路,在这个封闭的村子里,是个无用功,他们认为。而且外面的世界,他们也不是很向往。
因为在这个村子里,人们过得很安宁。
这个山,夜是黑的。村里的人,总在傍晚,太阳搁在山脚下的时候,把他们认为该做的事做完,夜晚则是用来休息的,无论手头的事情多么要紧,都会放下,天上挂着晚霞的时候,则是他们娱乐的时候,妇女会带着孩子串门,丈夫会抽两口烟拉拉家常。隐藏在云后的月亮,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那个时候,整个村子,只剩下犬吠,猪圈羊圈鸡窝里也都没了声响。
杨山是村里的铁匠,自家就有一个不算大不算小的铺子,自己家搭的景,一个水缸,一个火炉,一个仗铁的台架子,一个风箱。四周的灰砖块,被染了黑色的灰。铺子不开张时,屋子透着一股凉气。倘是开工,屋子里便闪着红光,热腾腾的气,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着烧着黑彤彤的炭,屋里精壮男人们无论春夏秋冬都只穿了蓝色背心,还有条帆布裤子,男人们拎着大锤,提着一小锤,拉着风箱,呼啦啦地吹着风,火苗直往人脸上窜。男人却不慌不忙,挥舞着锤子,有节奏的捶打,汗水像黄豆一样淌,砸着一捆一捆的碳钢,一直让它们挤压着,变形,像是挤着的白面馍馍,蓬松被压实的模样,慢慢变薄。杂质一点一点地被捶了出来。
打铁的手艺是祖传的。
铺子外搁着一张桌子,摆着剪刀,镰刀,菜刀,锄,锹。
村里的人都说,杨家打的物件使得很顺手,握上去就像使了许久老件的手感,但却锋利,闪着刚磨出的银光。大家夸着杨山的手艺老道。
杨山从来只会笑着说:没啥,这都是老人的手艺,祖辈传下来的!老祖宗的东西,不会差。
这天天晴,杨山往村边的河边挑水,家里的有两个,一缸用来喝,一缸用来冷却新铁。
担着扁担,挂着两个水桶。夏天,男人总会穿的凉快些,杨山膀子上挂着毛巾,阳光下赤红的肱二头肌,收缩紧绷,咣当一声,水桶进了河里,再一上来,一桶水已经满了!咣当,另一个水桶沉进水里,两桶水打完毕,杨山找了个背阴的地方休息。
村里的一众大小姑娘拎着个面桶,几个棒子,有说有笑的来到河边洗衣服,太阳此刻还不是很大,姑娘们看着赤着胳膊的杨山,都捂着嘴笑了,杨山也寻到了她们的目光,羞涩的低下了头。
姑娘中,有一个眼眸子亮晶晶的,笑起来,嘴角生出两梨涡,杨山假装擦着汗,眼睛却离不开她。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姑娘笑的更欢了。
“那边,那个傻小子,你快看看你的那里!”亮眸子的姑娘白葱的手指往着杨山的裆下一指,杨山回头看了看,没有别人,示意地低下了头,裆扯了!这下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急忙担着扁担,往家跑,走的急了,脚踢在了水桶上,半桶水被震出来了,杨山也没在意,继续走着!后面的姑娘笑做一团,挥着棒子,一击一击地打在石板上。
杨山回到家,把扁担放下,然后就跑到房间。杨山的爹,抽着旱烟,看着这一桶半的水,奇怪地问到:娃,咋了这是,慌里慌张的。
杨山在屋里忙地脱下裤子:爹,我,我裆扯咧!
老爹敲了敲烟锅头,烟有点硬,砸吧一下嘴:裆扯了,不用这般慌张嘛。
杨山羞涩地说:给女娃瞧见了都。
老爹笑了:娃大咧,害羞了!瞧见了怕啥,改明儿给你寻个媳妇儿。
杨山新换了一条裤子从屋里出来:爹,不用,等我把家业立下,再给我寻的。
老爹将烟包收了起来,满意地看着杨山:娃,咱家打铁的手艺,都传到你这儿了,吃饭都不愁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今晚我就和你娘商量一下找找媒婆。
杨山涨红了脸:我想王叔家的蒙做我的媳妇儿。说完,一溜烟地跑到了打铁的作坊去了。
老爹扶着桌子:王大头家的蒙姑娘?这娃!心里早有主意了。
农家人,说事直接了当。第二天,村里的王嫂就跑到了姑娘家,来回走了四趟,事情说开了。王家姑娘不做声,听她爹的,她娘也看着,她爹吃饭的筷子,重重地落在家里的榆木桌子上:成了!
成婚的大日子,弄的很隆重。晚上洞房的时候,杨山背对着蒙姑娘,也不知说啥干些啥,顺嘴扯了句:你知道吗,其实我家祖上也是打铁的!
蒙姑娘捂着秀帕笑着:我知道。
杨山急了:可不是我现在打的菜刀,镰刀锹,我家打的是兵器!
蒙姑娘闪着黑色的大眼珠子:兵器?
杨山说:对,是杀人的武器,刀枪斧钺!
蒙姑娘好奇地问道:那你会打吗?
杨山说:当然,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爹后面看了,现在也能打!不过这都是秘密!可不许说出去啊。
蒙姑娘噗嗤一笑:这有啥好说的,来,你转过身来!背对着我干啥?
杨山翻过身,正撞上蒙姑娘的手,瞧着蒙姑娘红扑扑的脸,一下子亲了上去。蒙姑娘制止了,将蜡烛吹灭……
人的一生就像炉子里的火焰,只要添着柴,火焰总不会熄。
晃悠悠二十年过去了。
杨山捧着个茶壶喝水,里屋头挂着他爹娘的牌位。自己的娃进城了,自家的铁铺子也锁上了,自己也是儿孙满堂的时候,他很满意,将茶水里的小虫子给捏了出去。只是稍有遗憾,打铁的手艺……
中午坐在自家的门口。
呜呜呜……天上,一只铁疙瘩飞了过去。
自家的孙子,在屋前玩耍,看着天上飞远的铁疙瘩,转过圆乎乎的脑袋朝着杨山:爷,天上飞的是啥?
杨山摆了摆手,示意孙子过来,摸着他的头:那啊,那是一只白鸟。
吃午饭的时候,杨王氏端着菜往桌上上,和杨山商量道:要不让晓儿回来吧,我听隔壁孙家媳妇说,县里来了一队大头兵嘞,嘴里叽里呱啦讲着不懂的话!城门口都设了防了。
杨晓是他们的唯一的儿子,当然也是他孙子的爹!孙子的娘生娃的时候就难产离世了。
杨山抿了一口酒:娃他娘,儿子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去!咱们老了,也该享享福的。
杨王氏刚想插话:可是大头兵……
杨山挥了挥手:咱们只是平头老百姓,兵靠粮养,粮靠农种,种好地就是了!赶明儿,娃回来,还要教他手艺嘞!
杨王氏终是没有说话,坐在饭桌旁心事重重!
傍晚,杨山催促着杨王氏收拾东西休息!蜡烛刚熄灭,晒场那边就有敲门的!
杨山问道:谁啊?
“是我!马群啊,叔!”来人答道。
杨山下床开门,将马群迎回屋,杨王氏点了蜡烛,马群叫了声“婶子好”!杨王氏倒了杯碗水。
“马群侄儿,啥事儿,这么急?”杨山问道。
“叔,山里来了大头兵嘞,乡长也跟来了,说大头兵要找咱们村的铁匠,打一把刀,叔你快过去吧,那些兵挺吓人的。”
杨山马群慌慌张张地跑到乡长家,乡长家亮堂堂的,点了有四五个油灯!见到一大群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军人立在边上,胯边挺着一把长枪,上面插着一把刀,闪着豆油一般的黄光,不刺眼,但让人心寒。
杨山心里发怵,还是摸着头皮进了屋。
屋里坐了几个人,两个日本“太君”,乡长,还有一个穿着洋装的年轻人。两个日本人叽里呱啦讲着,洋装的年轻人则跟着翻译解释给乡长听。
杨山瞥到桌上放着一把断刀,刀柄细长,被着珠粒细密的白色蛟皮,缠着蓝色的丝带!刀身是精钢打造,波浪形的刀纹,杨山吞了口唾沫,好刀啊!年轻的时候他也曾自己打过刀剑,然后又熔回到炉子里。
乡长见到了杨山,手指着他急忙说:太君,这就是我们村最好的铁匠了!洋装年轻人,低头对着两个日本低声跟着翻译。
其中一个“太君”点了点头,吆西!对着洋装年轻人说了几句,洋装年轻人点头哈腰谄媚的样子像极哈巴狗,杨山有一丝鄙夷地看着他。
年轻人对着杨山笑着说:大叔,不要怕,我是县里学堂的学生,你可以叫我三儿,我是太君的翻译官,太君的刀断了,村里人都说你手艺了得,想让你给重新打造一把,打造好了可是有重赏嘞。
杨山和那个修刀的日本人对视了一眼,那人眼里透出一股阴狠,杨山转移了目光,看了看桌上的那把刀,“是那把吗”杨山问。
三儿笑着说:“是是是,叔,你看能不能打一把!”
杨山上前去,伸手拿到眼前瞧,“太君”立马站起来:“八嘎……”被另一个人拦住了,三儿脸刷白了:叔,快放下啊!
杨山没听见,只说了句“好刀!”
三儿翻译给了两个“太君”,修刀的“太君”露出笑容,吆西!
回去的时候,三儿送的杨山,顺便还带上了那把断刀。两人路上一句话没说,要到家门时,杨山转过去对三儿说:“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三儿不辩解:“你知道城里怎么称呼那些日本人吗,他们叫鬼子!”
杨山复杂地看了三儿一眼。
三儿说“叔,好好打那把刀吧!”说完转身离开了。
村里这一晚,狗叫声闹得沸腾!
第二天大早,杨山找到了铺子的钥匙,推开了铺子的门,一股铁锈的香味,马群侄子打开了窗户。
门口的街道,不再热闹,“鬼子”的队伍安扎在村里,乡长的屋子也被征用了!
山村口的泥坑路,为了方便汽车的运行,“鬼子”用枪逼着村民将一个一个坑给填着,开山挖石,敲成小石子,紧接着一道一道地铺在路上。
谁也想不到,任谁也想不到,最终还是将路铺上了。
杨山点开了炉子,胖孙子拉着风箱,呼啦呼啦,窜起的火苗一点一点变大,直至炉子呈现红色,阳光透射进来,竟也抢不进融不进这红色!
靠在墙边倒放着整整齐齐的工具,大锤,小锤,铁钳还有一大块生铁。
马群把水缸打满了,擦了一下汗水说:“叔,我帮你吧!”
杨山古怪地看着马群,沉声道:“嗯!”
杨王氏把孙子支开,自己鼓弄着风箱。
杨山昨天研究了一晚上那把刀,早已成竹在胸。 那把刀刀身很窄,采用精钢作为原料,锻造及淬火的工艺十分精良,强度很高;刀刃锋利,波浪形的刀纹清晰可见,一串串信息,送入杨山的脑子,杨山比划了一下那把刀的刀柄,刀刃是刀柄的四倍左右,约为两尺,剑锋下五寸开始出现弯曲,杨山想象着刀的刃,慢慢的将生铁投入烘炉之中,看着生铁烧到通红。
杨山用铁钳将生铁放在台架子上,台架子是铁墩,浑体同黑。
杨山让马群拿大锤,自己拿着小锤。小锤是主锤。
杨山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
“捶“杨山命令着马群。
“嗵”马群重重的落下了大锤。
烧红的铁块被砸弯了。
“砸”杨山继续命令着马群。
红色的铁块开始变薄,开始掉杂质。
“继续“……
在锻打过程中杨山,眼睛盯着,不断翻动铁料,砰砰砰砰,马群很快便上手了,捶打的声音富有节奏感。
锻打过程中,杨山从口袋里,不断掏出白色粉末。
马群问道:叔,“这是啥?”
杨山说:“这玩意儿叫硼砂!”
整整一个上午,一家几口人都在忙着弄刀,杨王氏去做午饭,空了点时间,马群又对着杨山问道:“叔,你说打这把刀要多久?”
杨山拿了块毛巾擦了擦汗:“大概需要四天的时间。”
马群诧异地说:“四天?可是鬼子不是让我们两天内就要弄好吗?”
杨山没客气地说:“所以我们晚上不能睡觉!”
铺子的火烧了一天一夜,马群埋怨铁还是那块铁不能变成刀,杨山笑了笑,第二次把锻打的铁扔进火炉中之后,马群的大锤不再连续,杨山间断地挥着小锤,慢慢地,杨山的小锤使的越发灵巧!烧红的铁就像一块红泥,小锤就像一双灵巧的手,不断地捏造形状,马群眼睛都看直了。红色的炉火,映着杨山宽广的胸膛,他已经是接近五十多岁的老人,但此刻却像通了神,眼神里飞着霞光,又回到了二十岁的年轻的日子。
杨山对着马群说道:鬼子的刀,其实就是类似我们中国的唐刀。
第三天,鬼子便派人取刀。打刀的人,是个日本少佐。看到刀的时候,先是惊讶,后又变的欣喜。刀唯一的变化就是,刀身的波纹更为精致了。日本少佐挥了挥刀,刀也比原先的锋利许多,少佐一刀砍断了风箱的手柄,“吆西”。
第四天,村里就传来了消息,杨山给鬼子打了一把好刀,那个日本少佐又找来一个人试刀,乡长召集了村里所有的人到了村口看这场“表演”。
杨山和杨白氏,慌慌张张的跑到村口,那里挤满了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被绑着,跪在地上。旁边的人有认识的,急忙说:“那不是杨家的杨晓吗?”
杨山挤到了前面,也一下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准备冲上去,却被全副武装的鬼子拦住了!
三子跑出来说话:“大家静一静,”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杨晓“这个人是山上的土匪,胆敢反抗皇军的领导,佐佐木太君英明神武,一会儿将手刃这个悍匪,大家鼓掌欢迎!”
众人没有鼓掌的,砰,旁边的“皇军”举着枪朝着天空放了一枪。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三子又说道:“前些日子,多亏了杨山大叔,佐佐木太君重获利器才能斩此贼人,今日也是太君的试刀的日子!”他带头鼓掌,人群也鼓着掌。
杨山就要冲上去救儿子,儿子杨晓也看到了他爹!杨晓眼神坚定,示意他不要过来!杨山停止了脚步,杨晓笑着说:“爹,娘,保重!”
银光闪去,笑容划出了一道弧线。杨白氏昏了过去,人群里有人尖着的声音,杨山木讷地看着地上儿子的头颅。
佐佐木拿出手帕正在擦拭着手中的刀,满意地向周围的日本军官炫耀。
第五天,杨山闷在家里的铁匠铺中,不断地捶打着生铁,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趁着夜,杨山将杨王氏和孙子运出了村。夫妻无言,杨王氏湿润了眼眶,杨山抱了抱老伴,抱的很紧。
第六天,他找到了三子,表示想请佐佐木太君吃顿饭,顺便献上一把利刃!三子向佐佐木说了这件事。
“太君,给您打造那把军刀的打铁匠想要请你吃顿饭,不知你是否赏脸……”三子哈着腰,小心询问道。
“不去“。佐佐木摇了摇手。
“不,打铁匠有一把好刀想献给太君您!”
“嗯?”佐佐木眼神里露出了贪婪。
佐佐木断然拒绝了饭局,但心中放不下那把利刃。
又一次踏进了杨山家的门。
杨山端着一个木盘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佐佐木揭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把刀!一把传统中国大刀!宽厚的充满杂质的刀身,月牙一样的刀尖。粗制滥造,丑陋无比,和自己手中的那把刀完全不能比!
佐佐木生气地骂了句:“八嘎,你地耍我,死啦死啦地!”边说边拔出腰间的精致的军刀朝着杨山砍去!
杨山,甩出去木盘子,提着那把大刀,抵挡住了佐佐木的攻势,反手,借着肩膀顺势一劈,砍向了佐佐木,佐佐木也横着刀抵挡,但抵不过大刀的霸道厚重,佐佐木被震退,杨山,手举着大刀自
上往下对着佐佐木砍下去,这次军刀没能挡住攻势,狭窄的刀身,被拦腰劈断,刀砍在了佐佐木的身上。
杨山对着惊慌失措的三子说“帮我翻译!”
三子点了点头。
“当初你的刀是不是就是这样断的?”杨山想象着儿子用刀劈砍佐佐木的身影。
最后一刀是利用刀尖刺进去的,戳进心脏!
几天后杨山的尸体被悬挂在村口的槐树下,那把凶器,大刀,被扔到了鸡窝!
没有人意识到这把刀的价值,大概只是一把中式大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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