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道阴影，淡淡地挂在树枝上，等着我去认领。很久没有和爷爷奶奶说话了。世界越来越方便，可我们联系他人的力气却没了。

  和爷爷通电话，他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崴了。奶奶到街上大伯家住了，回不去。嘘寒问暖在这时就是虚情假意。每多说一句话，就觉得自己越发愚蠢。当亲近的人把脆弱暴露在你面前，你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在电话两头就这样沉默着，爷爷在轻轻叹息，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他说，就这样吧，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挂了。我们共享的几分钟里，不过是向对方展示自己的脆弱。所以，我越来越不敢和他们通话，期望以此来抵制伤害。原来，你的全世界真的老了。

  我小时候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爸爸妈妈外出打工，爷爷奶奶既要种田，又要带我。家里矮矮的两层楼有些破旧，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的味道，我总想象有不同的鬼魂。小时候，爷爷奶奶出去种地，就让我坐在树荫下，独自和蚂蚁玩，睡着了，浑身痒酥酥的，回家就起了疹子。我做什么事情都是跟着爷爷奶奶。我和奶奶进厨房，等着饭菜做好把土豆红薯放进余灰里，饭吃完，又可以接着吃了。我和爷爷进菜园，每个季节都寻找着不同的吃的。有时候还会被奶奶骂。饭桌上，爷爷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出去吃酒席也会给我带吃的。小时候，我是没有挨过饿的。他们觉得，我吃得饱，不冻着，有学上，是最重要的三件事。

  奶奶前半生在新疆，后来我亲爷爷因为喝酒死了，她就一个人在新疆拉扯大了我爸四兄妹。她总爱讲她在新疆的惊险经历，如何在洪水里死里逃生，如何救下我爸，还有她地里引以为豪的庄稼。后来，回到家里，她又在其他人的鄙夷与刁难的夹缝中生存了下来……讲起这些，她神情十分自豪。奶奶还是个热心人，喜欢当和事佬，听见谁家的蜚语，总是在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后，说别人家的事还是不要管。但她知道谁家有困难，又会很热心地去帮助。她还很怕隔壁姓柴的爷爷，她老是说隔壁的老夫妇有多可怕，结果我也很怕了，就像隔壁住着两个魔鬼。她从不让我一个人到处跑，生怕坏人把我抢走了。

  奶奶怕柴爷爷，私下里老跟我说他的坏话，我也毫无理由地恨起他来。可是她当着面又说着他的好话，那是我十第一次鄙夷奶奶。

  我经常在奶奶做饭时一个人在坝子里玩，里屋隔一阵子就传来一声叫唤，奶奶要保证我就在旁边。有一次我答应烦了，干脆闭紧了嘴巴，任她怎么叫唤我就是不回答，突然见她匆匆从屋里出来，我立马跑到一颗大树背后躲起来。奶奶一边唤我的名字一边四处找我，声音时而急厉时而温柔，我心里又怕又激动，原来捉迷藏这么好玩，奶奶太笨了，明明离我这么近还看不见，我似乎躲进了一个黑匣子。奶奶的声音凄厉拉长，还带了一丝软弱，突然她转过身，看见了我。虽说爷爷奶奶从不骂我打我，但我还是怕奶奶的。当时我想自己要挨打了，可奶奶只是很温柔了拉住我的手，“刚叫你那么久怎么不答应呐？”往家里走的路上，我突然升起一阵感动，我对奶奶的爱越发深了，那时，我突然知道了什么叫爱。爱就是在咫尺却天涯的瞬间，有人转身，找到了你。

  按当时的话说，现在的爷爷是入赘进我们家的。他家里之前算得上是个小康，他儿子替人开拖拉机，自己做木活，去过很多地方。后来儿子在工作中死了，媳妇带着孙子跑了。他就找到了奶奶。当时在媒人的安排下，他们在市集上见了一面，都觉得不错，吃了一顿饭，就算在一起了。奶奶总对我说亲爷爷多好，这个爷爷很像亲爷爷，都喜欢喝酒，都喜欢吃豆腐。可口头上的人，心里是装不下的。家里人都和这个爷爷有一层隔膜，可家里的孩子最喜欢他了。我也觉得，他就是我的亲爷爷。

  有些人做过坏事，但并不妨碍别人认定为一个好人。我爷爷就是这样，在遇见奶奶之前他是个混江湖的，走过大江南北，坐过牢。可我记忆里他总是很温和，奶奶在一旁发牢骚他一言不发，平时也不多话，但他就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是最护着我，最明白我的人。

  爷爷不喜欢地里的杂活，种菜，除草，都是奶奶一个人，为此奶奶一直在心里记恨着。每每这时，他总是调侃说，你管家里的，我管家外的。小时候每次都是爷爷接我上学放学。每次他都背着我从家里一直走到学校的小白房子前。他的背很厚实宽广，走起路来很平稳，步子不深不浅，像在摇篮里，一晃一晃的，我又睡了一觉。到了学校门口，我睁开朦胧的眼睛，和着睡意向课堂走去。放学，爷爷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这时我一定是最高兴的，因为又可以光顾小卖部了，我是那里的常客。这是爷爷与我之间的一个秘密。每次上学或是放学，我都想着路上的小卖部，想着想着，就到了。

  爷爷话不多，但我一说想要什么，他一定会记在心里。春天他给我做风筝，带我去田里放；还在家门口给我做了一个秋千，晚上我喜欢坐在上面看漫天的星星。他什么也不说，我一个眼神，他就懂了。小时候我总觉得爷爷不喜欢好吃的，他的筷子总是避开了最好吃的，全给了我。

    我胆子小，做什么坏事都是跟在其他人后面。有一次把人家地里的油菜拔了几株，被看主人家看到了，当时就骂了起来，同伴飞快跑走了，就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主人家越骂越凶，我就一路哭着回了家。爷爷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知道后没过几天，就找上门去，问女主人：“听说你骂我孙女？你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哟？”女主人马上解释起来，那时，爷爷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没有谁敢欺负他的孙女，一时间，我耀武扬威极了。

  小时候我的试卷全是藏在一个柜子里，因为我成绩不好，又怕爸爸妈妈打电话时爷爷奶奶翻到，索性全塞到柜子里，这样，我一学期都没有考试了；这样，在爷爷奶奶眼里，我就是和好孩子。

  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光，是最快乐的。好像水融进了水，光里有光。

 人们都说盼望着长大，可我越长大越不开心。我慢慢离开他们，上中学，上大学，每年回家一次，开始不打电话。什么时候，我成了一个如此糟糕的人。

  回家，爷爷奶奶都变老了。奶奶更喜欢唠叨，独自讲着絮语，佝偻着背，种地，做饭，忙里忙外，在乡下和大伯家往返。每次和她通电话，她总是告诉我要吃好点，不要委屈自己。我总是说好，也总是让她照顾好自己。奶奶经常在抱怨一通后，添上一句：“那有什么办法呢？”又哈哈一笑。在接受自己的命运后一笑置之，这两种态度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我想，我的无所畏惧，没由来的乐观，就是从奶奶那学来的吧。快结束她说，你隔一段时间又给我打个电话吧，知道你忙。我总说知道了。

  爷爷也老了，以前他总是很骄傲，有一种年少风发的意气。从来不向命运服输。爷爷是打不倒的。可是，人会老，爷爷，也不例外。他的神情多了几分逆来顺受，语气缓缓的，那是被时光捶打的痕迹。通电话，他也同样安慰我不要担心他，要照顾好自己。就是这时，我知道他的安慰再也起不到作用了，因为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他们也不是真的没事，可我却毫无办法。他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打着瞌睡，睁开眼，也是迷迷糊糊的，好像从没有醒过。我都有些不认识了。但和他待久了，我知道爷爷一直都没有变，只是藏在时光深处，要很仔细才能找到，就像当时奶奶找我一样。

  越长大，越发现无力感紧随其后。曾经你觉得很坚强的人，也慢慢朽落，你的全世界开始慢慢倒塌。我一定是把棒棒糖都丢在童年了，现在才这么苦。

  在父母眼里，我这样的孩子一点良心都没有，十分冷漠。我不善交际，不明白同龄人的撒娇，我好像没有温度。因为，我的一半身体永远是冰冷的。

  我相信，生命与生命是相通的。他们年轻时，我就年轻；他们老了，我也就老了。

  奶奶总说自己的故事说出来都可以写一部书的，我总是笑她。原来，很多事都是真的，需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明白。

  爷爷奶奶，你们总说自己是普通人，现在，我写出来，就能一眼找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