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张富强

（一）

张富强是我们二营三连的教官，亦是整个二营的营长。

第一次见到张富强，是在人文社科系的军训动员大会上，我和室友们正窝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主持人请教官登场时，我们抬头看见三个穿着便服、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最中间那个高高胖胖的便是张富强。他们三人都是当过兵回来继续读书的，比我们年长几岁。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军训正式开始的那天上午。张富强穿着一套教官服，依旧是高高的个子，微胖的体形，往那儿一站便给人一种莫名的喜感。“我叫张富强，‘张’是弓长张，‘富强’就是大家知道的那个‘富强’。”他说。我们都笑了，后排的男生们还起哄说：“好名字！”

张富强倒是个幽默风趣的人，说的话总和他的外貌一样令人想发笑。站军姿时，他说：“站整齐点，别跟下饺子似的！不要挺肚子，跟个县太爷一样！”原地转体时，他说：“转的时候依然要保持军姿，手都飞起来了，你们想干嘛？”走正步时，他说：“你们知道什么叫‘捶胸顿足’吗？你们的动作很好地诠释了这个词。”席地休息时，他说：“现在让我们欣赏一下其他营的错误示范。”总之，军训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大家对张富强的印象还算不错。

（二）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与人彼此之间的印象应该会定格在最初的美好中。可惜，在万事万物运动发展的现实世界里，这种假设并不成立。

张富强身上令人讨厌的地方在军训第二天便显露无遗。首先便是他的吹毛求疵。走齐步标齐排面无可厚非，但他竟严格到拿铁尺一排排标齐脚尖，无论我们走多少回，他不是嫌慢就是嫌快，怎么也不满意。其次是他很啰嗦，总是把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动作要领反复讲反复讲，语速还相当慢，让顶着大太阳的我们听了便心烦。最后，也是我们最不能容忍的，他说话跟放屁似的，从不算数，每次都说“走完这一遍我们就休息”，后一秒便忘了他的承诺，命令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走下去。

军训第三天的一大早，张富强更像是吃了炸药般，喷出来的每句话都凶巴巴的。他让我们抬起左腿定5分钟，我一时膝盖有些抽筋，没站稳，左脚落地，被他逮个正着。他走过来责问我：“怎么不打报告？”我回了句“腿抽筋了”。他说：“我说多少次了，不管做什么都要打……”我有些厌烦，于是还没等他“报告”两个字说出口，便大声喊：“明白！”他有些惊讶，问我是不是不服气。我目视前方，又大喊一声：“不敢！”同学们都笑起来。他板着脸问：“笑什么笑？好笑吗？”大家这才止住了笑声。

各营、连训练时，会有总教官在运动场上来回巡视。说来奇怪的是，那位总教官总喜欢挑我们连的刺，不时当着张富强的面厉声训斥我们。张富强铁青着脸，觉得丢了面子，于是更加严格地训练我们。只因总教官一句“简单的转体都转不齐”，他便连着下了5遍“向后转”的口令，然后还说：“你们不是不认真转吗？那我就转晕你们！手贴紧裤缝线，不要飞起来……”那一瞬间，我挺瞧不起他的为人――在总教官面前不敢吭声，对我们却大呼小喝。

军训第四天休息时，张富强突然温情地说：“我这个人比较护短。你们是我带的兵，就算走得不好，也只准我说你们，别人说你们我心里就不舒服。而且，在我眼里，你们是最棒的，比其他任何一连都要优秀！”这招果然管用，前排马上有女生提议：“教官，我们不休息了，继续训练吧！”身旁的室友婉儿小声嘟囔：“几句好话就被收买了！”我没好气地应了句：“人类就是这样！”

（三）

我们对张富强的不满情绪在军训第五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到达了顶峰。这天上午没有风，十月初的阳光仍然让人脸颊发烫。张富强像发了疯般，从八点半至十点一直让我们训练，而别的营在这期间已经歇息了好几次。由于得不到休息，肌肉酸痛无法缓解，无论是走齐步、正步，还是跑步，我们都是越练越差。不少同学开始骂他有病，我觉得他是想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过足当教官的瘾。

到十点时，张富强吹响了口哨，大声喊：“二营各连休息十分钟！”大家瘫坐在草地上，都在抱怨他的不近人情。

“真是有病，一天不过才拿100块，看别的教官带着学员玩得多开心，他非要严格得要死！”

“他不也是学生嘛！还真把自己当教官啦！”

“他这样招人恨干嘛呢？”

“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我已经毫无力气，转头向左看时，注意到张富强也正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他一只手托腮，眼睛注视着草地，像是在思考什么。我想他大概听到了大家的怨言，内心一定很受挫，不过那是他自找的，没什么好同情的。

十点二十几的时候，张富强再次吹响哨子，命令二营各连结束休息。“这就是我给你们休息的‘十分钟’。”他说。婉儿撇撇嘴道：“又想收买我们。”

到了下午，大家都担心张富强会变本加厉地整我们，谁知他并没有按常理出牌。张富强带我们把这五天里学的内容复习了一遍后，便下口令：“全体成员，坐！”接着，他带我们做游戏、唱军歌。张富强的嗓音有些沙哑，唱歌并不好听。他一唱，我们便嘘声一片。他只憨憨地笑着说：“唱歌真不是我的强项。”我们就那样愉快轻松地度过了一下午。解散之前，张富强对我们说：“今天上午高强度的训练只是为了空出下午的时间和大家好好玩玩，毕竟是最后一天，怎么说也得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五天的军训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希望大家在以后的生活里，能把军训精神发扬光大，不怕吃苦，勇往直前！”我们都使劲鼓掌，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回寝室的路上，我说：“总是在离别的时候，我们才能发现一个人身上的闪光点。”婉儿学着我之前的语气回答：“人类就是这样！”

（四）

军训总结与表彰大会在第六天上午举行，学校领导为优秀教官颁奖，张富强并未在获奖名单内。大会结束时，主持人还未来得及宣布退场，张富强便独自离开了体育馆，背影有些落寞。我们也整队离开了观众席，军训结束了，大家心里自然开心，可是不知为何，每个人又都感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失落感。我想起张富强说过的啰嗦话，想起他厉声呵斥我们的讨厌相，还想起他独自坐在草地上发呆的样子。随即，我又想起他唱歌时沙哑的嗓音，想起他憨憨的笑容，想起他也曾夸过我们是最优秀的连队。

“教官怎么走得这样急，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合影呢！”一位女同学有些懊悔地说。

她身旁的女伴调侃道：“现在想起富强的好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其实现在想想，他对我们严是严了点儿，但这也说明他做事认真负责啊！可是却没拿奖，真不公平！”

是的，他确实认真负责，甚至显得吹毛求疵，全场二十多个教官中，属他训练最严厉，以至于曾一度遭到我们全体学员的咒骂，可他既没得到校方的嘉奖，也没得到我们的理解。什么也没得到，我想这大概就是他选择灰溜溜离开的原因吧。

“大家快来运动场，张教官没有走，他在这儿等咱们和他合影呢！”一位高个子男同学站在运动场入口处，双手呈喇叭状置于嘴前，朝我们呼喊。我们赶紧跟着他连走带跑过去，果然看到张富强正站在明媚的阳光里，与二营的另两个教官聊天，一眼望过去，还像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样，张富强最高，也最胖。

先前说想和他合影的那个女生问他：“刚才你咋走了？”他回答说：“本来想换上便服跟你们拍照的，但是发现换上便服的自己太帅了，还是穿教官服比较好。”他笑嘻嘻地与我们合影留念。我们知道他好面子，他越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我们心里越不是滋味儿。过了好一会儿，他同我们打了声招呼，便与另两位教官往运动场出口处走。我有些犹豫，但终于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跑上去喊他：“教官，等一下！”他听到我的叫喊，转身停了下来，略显惊讶。“最后一个敬礼！”说完我站得笔直，高高举起右手，向他敬礼。他也站得笔直，举起右手，向我回了一个礼。“您是个好教官！”我说。旁边两个教官鼓起掌来，张富强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我看到他眼睛里微微有些湿润。

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张富强，听说他已经毕业工作。我们人生的最后一次军训也圆满地画上了句号。我丢掉了军训服，只留下其中的帽子及腰带，权当做个纪念。我把它们挂在寝室的书桌上，每当我对一个人或一件事产生偏见时，我会凝视它们片刻，然后我便能重新找回客观公正的态度。

教官张富强 教官张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