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农村的新鲜和激动过后,剩下的全是不适应。尤其是春节前夕,同学们纷纷收到家书,招呼他们回家过年,而我母亲早逝,哥哥支边,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送到山西农场劳动改造。天地之大,家在哪里?
我只能独自留在村里过年。
记忆里的那个腊月过的可真是饥寒交迫 。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吃喝拉撒睡,每一项最平常的生活过起来都是困难重重。
农村的厕所叫灰圈,没有便坑,只是一层层地垫着黄土和炕灰。上厕所必须拿上一根长棍防身,否则猪、狗、鸡都来趁热抢食。若是到老乡家吃派饭,在炕上盘腿落坐,拴在炕角石墩上的娃娃只要一拉大便,大家就会放下筷子让出路来,看家大狗立刻窜上炕来,三口两口把大便舔得干干净净,客人再次复位继续吃饭,起初虽然膈应,倒也有口饭吃。
自己做饭就困难多了。首先要劈柴生火,同学们临走时,给我从集市上买回了两捆木柴,杨木柴我还能勉强劈开,杠木柴像老牛筋,怎么也劈不开,无奈只好整根塞进灶膛,便只沤烟不起火,馍馍总是蒸的半生不熟,拉肚子成为常态。更搓火的是,春节将至,家家户户推碾子拉磨,生产队的牲畜太少,队长好不容易给我派了一头驴,拉到磨坊等侯。我从队里的库房领出一斗麦子扛在肩上(刚来插队时国家给每个知青供应了一年的口粮交给生产队保管),歪歪斜斜地刚走几步,一个趔趄跌倒,把一斗麦子全倒在了土路上,恰巧一群羊路过这里,一涌而上吃光了我一个月的口粮。库房保管员紧跑过来埋怨我说:“看你个二杆子,逞啥能呢,60多斤的人能扛动50斤的麦子?等我锁好门再来帮你都赶不上趟!”
口粮没了,水还是要喝的。别的村的老乡吃完自家院里水窖中夏天收集起来的雨水,就得到十几里外的沟底接泉水。幸运的是,我插队的村子有水井,但是井深有几十米,井水却总是不够用。我力气小,即使去得早,摇辘辘打水总是摇到一半就没力气了,若是去晚了,则只能摇到半桶浑水,或者干脆就没水了。正因为水贵如油,这里的老乡,一辈子只洗脸不洗脚不洗澡不刷牙,看到我们刷牙就说:“吓死人了,抽上羊角风了,嘴里冒了白沫沫。”插队一段时间,我也入乡随俗,很少洗脚,洗澡更成为一种奢望。
最难忍受的还是蚊子、跳蚤、虱子和臭虫等寄生虫,这里面最属蚊子毒性大。这里的蛇多是无毒蛇,就算是让毒蛇咬了,当地还有法师会收蛇、救命。但是蚊子咬了痛痒难耐,只能等着起大泡,流脓水。至于虱子,老乡们更是习以为常,许多人身上头上长满了虱子,可他们却常常笑说“虱是给人作伴哩!”“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我们到村上后,队上为我们配备了全套的劳动工具。我们不知道那直径一米多的大箩筐有啥用场,嫌它占地方,坚持不要。后来才知道,收秋以后场里碾出的麦秸、糜皮等要分给社员,这种超大箩筐就是用来揽盛它们的。我们没有大箩筐,自然也没分到粮食皮。没想到这些粮食皮儿可都是严冬的暖宝宝,它们不起火光沤烟,具有最好的保温作用。老乡们烧炕都是先把粮食皮均匀的铺在炕洞里,再点燃玉米杆。而我只有玉米杆,一把火点着一会就完事儿了,炕也就只能热一会儿,很快就变得冰凉。白天还好熬,穿上厚厚的军大衣,搓搓手,跺跺脚,晒晒太阳,串串门儿。到了后半夜,土炕冷得象冰窖,睡在上边直打哆嗦,只好把房东的大黑狗请到炕上,喂它吃我啃剩下的干馍馍,抱着它为我取暖。
就这样,吃不饱,睡不暖,时间一长,我本来瘦弱的身体患上了多种慢性病,反复感冒转成了支气管炎,失眠又遭遇皮炎,搔痒阵阵,彻夜难眠,胃溃疡疼得像刀割……
老乡说,田服敏就像一片树叶,风一吹就寻不着人了。
饥寒交迫,贫病交加。在我即将崩溃之时,大队支书带人看我,帮我担水劈柴,送来吃食和咸菜。看我一人孤苦伶仃,生活实在过不下去,就说“你干脆吃派饭吧!反正国家给你们知青供应了一年的商品粮,你愿意吃在谁家就按月把粮送到谁家。全村就属王甲虎家光景最好,你就到他家吃饭,你看行吗?”
我想了想说:“王甲虎有个回乡务农的弟弟,我一个姑娘家在一个大小伙子家频繁出入不大方便!”
队长王金运看出我有点为难,就说:“我家光景不咋地,但是婆娘做的茶饭还行,你要是不嫌我家孩子多就到我家吧。”
能到队长家吃饭,总比我自己做饭好许多,我当然同意了。队长又说:“看你病成这样,开学你就到咱们村办小学去教书,教娃娃们唱歌、画画、说普通话,再代表队上出去开开会,照样给你记工分。”
于是,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在队长家里吃住。我很喜欢队长的婆姨,我叫她婶子,婶子让我享受到了一段难忘的幸福时光。
婶子生得一副好脸盘,柳眉杏眼、樱桃小口、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就是有点罗圈腿,但不算毛病,这是陕北人自幼盘腿坐热炕头形成的。她的样貌令我喜欢,我更喜欢的还是她的淳朴善良,心灵手巧,阳光大气,风趣健谈。到队长家吃住,我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好闺蜜。
婶子说:“我那长柜的(丈夫)常说,知青有知识,却做不了会议记录员。我来教你咱这儿的方言吧,说“大”就是“拓”;“小”是“碎”;“长”说“吊”;“短”念“屈”;“快”可以说成“即赶”或者“克里马擦”;蹲下就说“个丢”……”
我像记外语单词一样,记下了这些方言,不久就胜任了会议记录员的工作。
婶子说:“你光吃现成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再教你学点本事。”于是婶子教我做粘豆包、摊黄黄、点豆腐、熬凉粉、剪窗花、绣枕头,捻羊毛坯子再合成毛线,还教我搓麻绳、衲鞋底儿、绱鞋。
说到做鞋,我也为乡亲们做了贡献。在这之前,村里人做的鞋都是左右脚不分的直脚大布鞋,我来时带了北京的新式鞋样,他们用我为他们剪的鞋样子做出了多种时尚新鞋,有面包鞋、有船鞋、有松紧口鞋、还有五眼鞋,穿在脚上就是漂亮。我又把从北京带来的时尚衣服样子和织毛衣的新花样传授给了婶子。我们娘俩互相学习,双双长了不小的本事。
自从在婶子家吃上了派饭,一日三餐,热菜热饭热心肠,我享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身体养好了,还学了不少生活本领。
一天婶子对我说:“我有四个儿,盼不来一个女儿,你就做我的女儿吧!”我不加思索地欣然同意。
从此,我从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变成了一个有着父母兄弟的女儿,心中的温暖与感激自不必说。这种情感也促使我更加热心地为村民们做事。
除了剪鞋样子,我又开始帮村民们裁剪衣服了。现在想想我那时也是胆大,没有学习过裁剪,只是耳濡目染母亲的手艺,再加上自己的琢磨,我便一边学一边就做起来了。当然初期也出过一些差错,一次为小麦香裁剪上衣,一剪子下去把领窝剪成了前后一个样,衣服还没做,先补起了后领窝,好在是小花布,补丁还不太明显,只能说声对不起啦!一次裁裤子,一不留意又裁成了四个前片,我只好自掏腰包买了三尺布,赔了两个后裤片。杨柳渠小学有个女教师叫李富兰,她买了七尺蓝条绒布请我裁裤子,我不了解条绒布的绒是朝一个方向倒着的,就按普通布料的对折裁法。穿上一看,像足球场的绿草地一样,一条腿深蓝,一条腿浅蓝。我又要陪人家两条裤腿,但是李老师说条绒布是高档布料,比较贵,还安慰我说“没事儿的,妳这一次没注意,以后就知道了。”李老师的友好包容,让我感动不已。人家可是一位温文儒雅,讲究仪表的大美女啊。每次看到她穿着这条阴阳裤子上课,我是又想笑又愧疚。
尽管多次出错,但是乡亲们还是说:“咱们村来了个北京的巧姑娘!”
我在插队期间练成的裁缝手艺后来陪伴了我的一生。结婚了,为两个女儿做漂亮衣服。退休了,又为自己做别致的演出服装。巧姑娘变成巧媳妇,现在又变成巧老太太,我自己对此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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