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

想到父亲上次送我的身影。

只不过是又一次离家上学。他却为我特地请了一天的假期。小型公司，很少的员工，老板精明，请假并非易事。其实这些年，我已独来独往很多趟。可不知为何，那一次，他却心心念念地要送我前往。也许是假期发生了一些事，临走前依然搁在心里，未曾开怀。

父母与子女之间，往往有很多或大或小的心节存在。且并非用力就可以将它们一一解开。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是时间。并且彼此付出信念，愿意耐心等待。不要争吵，不要猜疑才好。

那天，父亲一早起床就开始了各种忙碌。早饭，家中的打扫，外出，购买为我路上准备的水果，熟食之类。只是最后我都拒绝了。旅途劳累，并且不容易感到饥饿，食物大多是累赘。何况是沉重水果。他其实已想到这点，特地挑选小巧轻便的草莓，很小的番茄和橘子。而我只是吃了两颗草莓，拿了一个橘子，没有带番茄。他还买了许多我爱吃的各种零食，回来后一遍遍絮叨让我多少带上一些，说路上吃点东西也能打发时间。我却就是不愿意。他最后无奈问我，真不带吗。我肯定地点点头。他便不再坚持。

临走前我看到他洗净的水果摆在盘子里，新鲜美丽。水珠让它们看起来晶莹透亮。保鲜袋放在一旁，空落落的。

车站离家很远，父亲计算着我们出发的时间。中途需要转乘多次公交和地铁，异常费时。若是有自己的车就会方便很多。

父亲是一名司机，车技一流，可是却始终无法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轿车。他常常为此叹气。我常常看的出，他多么的渴望。

我心疼他，心疼这个家，心疼无数长辈为晚辈们几近一生的牺牲和付出——从不参杂半点私心。只是我却常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沉默。

或许人活一世，正是有心无力这四个字才让我们的心莫名地快速老去。每一个阶段都存在。上一个阶段无力的事或许现在和未来能够做得到，只怕那个时候，已不被需要。

总之，我自己是越大越感觉到语言的苍白与匮乏，相信有力量的始终应该是行动与实践。

一直折腾到下午，到了车站。我们找到候车室，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他突然拿出背包里的鸭胗，是在味道上好的那家店中买的，要塞给我。我不愿，他假装生气。我随即拿过来，将袋子拆开。我对他说，我们现在把它消灭掉吧。他一笑，不十分情愿，但已不想再跟他任性的女儿执拗相争。于是我与父亲，一人两个鸭胗，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继续东张西望。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我竟觉得很幸福。同时也觉得有一种滑稽感。后来我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边吃，边笑。身边的人也东张西望着我们。

没过一会，检票的时间就到了。

他站起身，不言语。我背起包，拉着行李箱，也不言语。我们向前走。直到他不能够再往里继续走为止。家人止步，朋友止步，非旅客止步。

他不能进去。

我的动作也慢慢停顿下来。

可是人潮汹涌，我不得不又挪动了脚步。

渐渐地离他远了。

告别的那一刻，我回头，他正望着我。

在我们之间，是那样合适的距离。合适到彼此能够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张开口却说不出他能听到的话。并且在下一刻即将相隔千里万里。

父亲矮矮的，我的视线总是被中间的男男女女挡住。我挥挥手，他也挥挥手。我凝视着他，感觉一阵心酸。

他依然那样站在人群之外，看着我。双手抱着他的外套，身上穿的是单薄的针织毛衣，深蓝色。我庆幸他因越来越远的距离看不到我面上所流露出的那些心酸。但为何我却能感到父亲眼神中的眷恋，似有千斤重。

回想起来，我莫名感谢他那天所穿衣物的单薄。不臃肿，因而显得年轻。那单薄不经意地掩盖了这位中年男人身上的沧桑，也保护了他性格中的那部分感性不至于被轻易暴露出来——那咆哮着的难过，那无法解释的转身欲泪。

即使有一万个舍不得，可是依然要告别。即使有一万个舍不得，该告别的时刻，依然要决绝。他知道，我也知道。

况且比之接下来几十载的人生漫漫路，这一点点离别，产生的几丝几缕愁绪，又算得了什么。

人长大了，躲不掉的。与亲人的分别时常在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我便转过头，向前走。

拐过弯。

他不见。

只希望下一次团聚，我们都能更加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