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母亲

母亲，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最想你。

1.远方来客

小时候，你是远方来客。

每年你的老父亲生日，你都会领着两个宝贝女儿，后面跟着一个微胖的、面容猥琐的男人，还有一箱箱来自远方的水果，来给老父亲庆生。

小时候，我是愚昧迟钝的。

我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你的善意。我会偶尔盼着你到来，不过是觊觎你带来的水果以及和小伙伴们的团聚。

我忘记了你曾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我，左亲右亲。

我忘记了你偷偷带着我避过你的两个女儿去小卖部，问我喜欢吃什么，随便点。

我忘记了你带着我大义凛然的站在妈妈面前警告她不许待我不好。

当真相被撕开，幼年的记忆如洪水，灌满我的脑袋，我躲闪不及。

2.听说，你也曾是一位语笑嫣然的才女

老照片：年轻时候的母亲

我愿意听来自他人口中关于你的故事。我会自动屏蔽掉所有一切贬义的形容，仅记得你的好。

她们说，你曾是一位语笑嫣然的姑娘。

她们说，你自小聪明绝顶。所以，为什么家里7个孩子，而父母只供你和唯一的哥哥读书。因为你足够聪明，令人生畏。高中还没毕业，就被县里的报社选中写专栏。可惜的是，你的老父亲顽固异常，令你丧失了一生中最为宝贵的机遇。无论是父母姐妹，还是后来病入膏肓的你，都一直喟叹，如果那个时候老父亲没有阻拦，你会不会就此改变命运。

她们说，你看书过目不忘、学东西仅用眼看一遍即可复现。所以在那个年代，家里9口人，无论学习还是务工，无论缝纫还是编织，你都能拔得头筹。

只是，她们对你所有的称赞，都喜欢加一句：可惜。

3.你的眼神，如此炙热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变聪明。只是有些真相，不是我一个孩童可以把握的。

我记得仅有的几个只有你和我独处的机会，你的眼神如此炙热。

你直勾勾的盯着我，貌似一定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可我并未如你所愿。

后来，我更是连叫你名称的能力都已失去，只会在你面前保持默然。

你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我和妈妈下午到。我看到的你一切正常，我喂桂圆给你，你安安静静地张嘴等待，眼神依旧炙热到要把我灼伤。

后来才知道，那天上午你刚知道自己的病症，崩溃到满个病房打滚，披头撒发地要从楼上跳下去。

可是我看到的你，安安静静地，好乖。

但我理解， 你还那么年轻的年纪，你的命曾那么苦，终于这几年有了起色，可是老天始终没有放过你。

你的病在两年后复发，那时候癌细胞已经遍布全身。

我下车伫立在你家门前的时候，你怔怔地在门口看了我很久，我想你是震惊的，其实我也是。

你走起路来轻飘飘，我感觉你就要被什么吞噬掉了。

你依然眼神炙热，一如往常。

4.有些不堪，终会随风散去

你聪明绝顶，但你这样的人一旦犯错便是致命的。比如你被逼选错了男人。

听说，你是为了讨好娘家弥补你犯下的错，你将你二女儿送了人；听说，躲计划生育的时候，你自己带着三岁的大女儿、怀里奶着刚出生的小女儿，躲在娘家邻村的麦垛里数日；听说，你男人是个蛮人，你为了保护两个女儿，经常与他大打出手，结果自己伤痕累累；听说，你有坚持写作，只是被你男人发现一次次投入火炉；听说，你是我母亲……我是那个被送走的孩子。

听说，你总在过年过节时喃喃自语念叨我；听说，你偶尔会失控要冲回娘家把我要回去，又以不能对不起我的妈妈为由放弃了；听说，你在最后的日子里对我思念成疾；听说，你总是又悔恨又骄傲，说我命最好。要不然就会如你们娘仨终生陷入魔窟难以逃走。

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已大小便失禁却不自知，疼到骨子里却从不叫唤只管咬烂嘴唇，自己拿支药给自己注射。

大概在你离世前一周，天已是深秋，那时你已整个下肢没有力量。半夜你趁家人不注意，偷了床底六瓶不知道什么药，然后就那样匍匐越过好几间房爬到了厕所，照着自己的凉到无知觉地大腿打了下去。

你被抢救过来，娘家人得到消息，妈妈赶去看你。后来，妈妈说，见过不少的人离世，但是你见了妈妈后如断线的泪，止不住的流，是妈妈第一次见。妈妈在的几个小时内，你的泪一直都没有停。妈妈喃喃自语，哪儿来的那么多泪呢？

或许是到了一个自己再也过不去的坎吧，我能理解，你是如此刚强的一个人，你若说放弃谁能忍心挽留。

残忍的是，这都是我后来听说。不堪的是，你最后的日子，我不在。

一周后， 我收到消息，你离世了。那时候，我刚毕业，在第一家公司工作刚稳定。那天，我是有些心神不宁，却未掉一滴眼泪。

那些不堪，总会随风而去。

最后日子里的你 最后日子里的你

来不及做的事，总会通过其他方式还回来。比如在某个异乡的夜晚梦魇中惊醒，然后痛哭到不能自已，觉得自己要哭死过去。

5.听说，我越来越像你

小妹念你深切的时候，喜欢致电我，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总是来来回回重复一句：二姐，你真像咱妈。

是的，我越来越像你，这曾是我不愿意承认的。

我是多么像你啊，我和你，曾有多少个崩溃到要挑战宿命的时刻，但是我们都控制住了自己。

你曾眼神热切的问我，想不想你？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冷漠回应，我想所有的姨妈。

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你的病复发的时候，我偷偷的从千里之外回去探望你，当然也是你有生之年唯一一次被我探望。当我充满期待的站到你家门口的时候，我想你一定很激动，这肯定是你曾翘首以盼的，但你恢复了冷静，斥责我：有时间回家怎么不回家看你爸妈？

是呢，我们太像了。我曾想过原因，或许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无论心底多么渴望，都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我曾被很多人骂没良心。我不奢望别人能理解我的两难，我只能说，如果能重新选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死者已矣，善待生者。宁不为，勿妄为。非常遗憾，但从不后悔。

6.独白

母亲过世后近一年，大姐来看我，与我彻夜长谈，才解开了我二十多年的心结。

自始至终是我一直站在灰色地带，以为你站的那边是白色，是阳光，是希望。所以我痛苦、难过、怨恨。姐姐的话，让我明白其实你一直站在黑色的那面，有残酷，有绝望，有地狱。

事实一点都没变，只是我自己的自以为，让自己痛苦了那么多年。

现在让我站在你的角度，去看我。灰色之于黑色，便是希望，便是阳光。或者我可以很诗意的去想，你用自己挡住了那黑色的一面，没有让我看到那些不堪，也是一种爱护。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生命，又给我另一番命运。

你说的没错，我是好福气。脱离了命定的魔窟，又避免了早早痛失双亲，如今已成孤儿的大姐小妹也待我极好，我是何德何能修的如此福分。

如今，我越来越像你，这是我听过最美的赞词。

我越来越勇敢，内心越来越强大，满眼尽是阳光，更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你。

母亲，如今我拾起了你未完成的梦想，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