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能忘本的,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可是如果不从本中走出来,也永远无法推新,就是这种带着批判的回忆,可以让我们不断审视自己,不断成长。那些久远的记忆,在几乎淡忘的同时,其实一直被我们带在身上,活在现在,走向未来。
弱者的命运之 奶奶
一次在梦中见到奶奶,看到她过得不好,很伤心难过,以至于醒后大哭了一场。青山何处埋孤骨,每当想起奶奶,不由产生这种无力的惆怅。奶奶曾经住过的房子成了我好久不堪去看的地方,奶奶的坟墓现在已无处可寻。连我微薄的哀思都无处置放寄托,久而久之,随着生活的烦扰,竟然将这份情思淡忘,直到和学生一起学习《老王》。同是贫苦的老人,课后习题要学生写一篇生活周围这样的人,才勾起了我沉睡多年的纪念。是为记。
童年的记忆
“奶奶,等你老了,就和我们一起住,我家那间房子是空的。”
“奶奶,你将来要活到80岁,这样就能等到我长大给你买东西吃了”
“奶奶,我要教你识字”
“奶奶,照片中的人是你妈吗?”
“奶奶,你的男人呢?”
儿时这些稚气的话都是我对奶奶说的,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我还能记起。她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只是一个张姓的五保老人。但是我一直喊她奶奶,从来没有带姓喊过。只是我一直搞不清楚的是奶奶当时的年岁,只能粗略地推算奶奶带我的时候已经60岁以上了。只知道那时很依恋奶奶。从我不记事到上高中的十几年间我一直都很依恋她。听妈妈说奶奶带过的小孩有很多,但是就是没有像我这样这么多年还和她这么亲密。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大了,不需要奶奶带着了,可我还是依恋奶奶,经常到她家去玩。每次到奶奶家,她也没有什么玩具给我。如果奶奶在做针线,我就在旁边看,有时帮她穿穿针。如果她忙别的事,我就自己玩自己的,比如在她狭小的院子里捉蚂蚁玩。碰到她到别人家串门,我也紧跟着。甚至是她走亲戚,我还跟着她一起去呢。我幼时的唯一一辆三轮童车,就是跟她走亲戚时,她的亲戚给的。现在回想,我那时除了和隔壁的小松玩,最多的就是去奶奶那儿了。平时没事也喜欢往奶奶家跑,如果一看到门锁着就很失望。奶奶有时会出门一两个月到别人家帮忙带孩子,我会很想念她,想得不得了,一直在盼,奶奶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忘了这事竟直接跑到奶奶那玩,远远地看见她家门锁着,才想起奶奶还没有回来,很扫兴地垂头丧气慢慢往回挪着步子。期间无数次跑到奶奶家门口看看,她回来没有。
我依恋奶奶,也喜欢奶奶。对奶奶的喜欢,幼小的我是毫无意识的,只知道每次家里做好吃的吃食,就要妈妈给奶奶一份。次数多了,妈妈也养成习惯了。有时我自己忘了,妈妈会提醒我,我自己也乐此不疲。八九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生活都很拮据,平时都舍不得吃肉和水果,只有来客人的时候奢侈一下。大家只能自己变着法的自制各种面食调节口味。谁家做馍馍了,包饺子了,炒豆子等在大家看来都是值得宣扬的一件事。每逢我家做这样的饭,我都嚷嚷着,妈妈,拿一份给奶奶吃吧,我等会儿送去!而奶奶每次出远门回来也会带给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罐头,过年的时候还会给我压岁钱。所以我总觉得奶奶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奶奶。这种亲切,远超过了其他真正的亲戚。所以有次,邻居丽姐姐故弄玄虚地在我高中放假回家的路上拦住我说,你那个死了,我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结果她说是我三姑妈的时候,我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其他表姐妹时,她们很鄙夷我。其实人性都是相通的,谁对你好,你就会喜欢谁。她们觉得三姑妈对她们好,所以很伤心;我觉得三姑妈对我不好,在我心里更在乎的是奶奶。上高中时有一天我突然做梦梦到奶奶死了,醒后很伤心地跟爸爸说这件事,爸爸说,你对奶奶感情太深了,但是人类的新陈代谢也是规律,没有死,哪有生呢,我才宽慰一点。后来有次跟奶奶聊天说到这件事,我说奶奶你活久一点,这样我将来好报答你,说着说着就想哭,奶奶却宽慰我说,香,你应该报答的是你的爸爸妈,我算不了什么,只要你心里记得奶奶就行了。
现在想来对奶奶的了解真的很模糊,只是隐约地知道一些大概。
身世的可怜
关于奶奶的身世,我了解的很少。她老家在哪里我都搞不清楚。只听到她自己说她是被土匪抢来的。正是这样的婚姻,为她以后的不幸埋下了根源。她的亲人中我只见过他的弟弟,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们。正是因为她的男人是土匪,所以解放后就被抓去坐牢了。她应该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守活寡。她去世的时候好像是84岁,那时是2002年,她男人被抓推测是1949年建国初期的话,她应该是30岁左右就守寡了。这一守就是一辈子,而且还带着三个儿女和一个婆婆。不幸的还在后面,她的一儿一女长到十几岁时先后就早夭了,唯一的女儿,也在长大后嫁了人,只剩下她和婆婆相依为命。后来她婆婆也死了,只剩下她自己孤身一人。到她70多岁的时候,那个男人被放出来了。为此她还专门去找过他。可惜的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回来,还和别的人重新成了家。妈妈讲这件事的时候,是面带戏谑的笑的,笑奶奶老了老了还是要找那个男人,我却很为奶奶伤感。作为女人,她的婚姻是不幸的,她守了一辈子活寡,最终却盼来彻底的背弃。我想起小时候问奶奶的话,还为向奶奶伤口上撒盐感到内疚。
身体的残疾
奶奶的腿是残疾的,像那种小儿麻痹症病患一样,一个腿很细。我问奶奶怎么回事,奶奶说是闹饥荒时寒冷天到堰塘捞野菜冻坏的。知道原因后,我对奶奶更有了一种同情。奶奶走起路来,健全的那条腿先迈出去,另外一条残废的就很吃力地往前一颠。随着时间的久远,我已经记不清是不是右腿残疾了。只记得小时候跟奶奶一起出去,在路上有顽皮的小孩,追着奶奶喊跛子跛子,我很生气,出来护奶奶。慢慢的我从奶奶自己的态度才知道,这条腿对奶奶来说更多的是造成行动上的不便。奶奶总是不服气地经常提起,要是我的腿不跛,我的身体比谁(同村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人)还要硬朗。其实奶奶的脚也是残疾的,那是绑小脚的贻害。可以想见,对于一个70岁左右腿脚都不灵便的老人来说,她的生活是多么的不便。现在回想,会一起想起那时贫瘠的生活,在那个年代生活的人,都很艰难,奶奶更是艰难中的不幸。记得有次回家,看到了我们小时候喊的年奶奶,身体佝偻的不成样子了,几乎和地面垂直,拄着一根拐棍还挎了一大篮子菜,一小步一挪非常迟缓地往回走。我正准备上前去叫她一声,发现她的眼珠几乎已经浑浊的睁不开了。我都不知道她还能认出我来不,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清路的。只见她那瘦巴巴的脸上皱纹深深的嵌了进去,脸上布满了老人斑,看到她衰老成那样还在操持家务。我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
我与奶奶的生活
我自己当然是不记得多大的时候开始跟着奶奶,听妈妈说是3岁左右。妈妈那时忙,(好像还是在生产队抢工分的年代)只有在白天把我交到奶奶那儿看管。现在只记得小时候几个模糊的片段。一次,我在床上蹦蹦跳跳,看到奶奶一个人点着煤油灯,桌子上有一盘花生米,奶奶还倒了一杯酒。这里大致地说一下奶奶住的屋子。奶奶的屋子是一个大通间,主要被分成三部分,进门就算是堂屋兼吃饭的地方,左手边朝外算是厨房,往里就是奶奶的一张床了。奶奶的屋子光线很暗,即使在白天,靠床的一面都是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害怕就喊奶奶,奶奶给我喂了几口花生米。还记得一个雷雨天,妈妈回家把我从奶奶家抱回家,全身给我裹得很严实。说到这里我想起奶奶家好像没有安电灯,总只点微弱的煤油灯。我还问奶奶为什么不用电灯,奶奶说电费太贵。奶奶是一个孤寡老人,几乎没什么收入来源。好像就是一亩多的薄田,外加一小块菜园,只能自给。再有就是靠给大家带带孩子,别人给点米吃。好像奶奶带我,我爸妈每年就给她一箩筐大米吧。奶奶生活非常清苦,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饭上午10点左右吃,第二顿饭下午4点左右吃,天黑了就睡觉,这样就节省开支。
其实我从6岁上幼儿园就不用奶奶看了,但是闲来没事的时候还是喜欢到奶奶那玩。有时小伙伴们找我不到就到奶奶那找我,一找一个准。现在想想奶奶教给我的也许不多,有的甚至是迷信和愚昧的,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一一认真聆听了。比如她给我讲的毛猴精的故事,我都当炫耀的谈资讲给小伙伴听。现在回想那时小伙伴们晚上没有电视看,就是做游戏讲故事来度过的,觉得比现在的小孩生活要有趣得多。奶奶还给我讲过鬼故事,教我在脸上画符来保护自己不被鬼招惹。这一招我到现在只记得隐约的一点:好像是用自己的唾液捋三下额头上的头发,再在脸上连画三次什么图像,这个就忘了。对了,奶奶还会替人医治被崴了的手脚腕,一边用酒涂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念100遍只听得到声音听不清内容的经文,一边帮别人用手用力地推搓揉。奶奶还教我在夏天怎么自己烧水自己洗澡,减少妈妈的负担,还教我洗衣服。甚至在有次我跟她讲我和小松夏天一次午睡的时候,告诫我不要和男孩子一起睡的话,这对当时幼小的我来说真是一大冲击。
晚年的孤苦
其实奶奶的晚年生活在我记忆中就是一亩薄田,一小块菜园,加上偶尔帮人带孩子生计。这在那个年代的五保老人也只能是这样了,人到老了,就开始衰弱病痛,也只能是这样。一年冬天奶奶不知怎么了,卧床不起长达几个月,村里人都说这老妈妈活不长了,我很担心。到了第二年春天暖和点的时候,奶奶终于可以起来了,看到奶奶重新能出门了我很高兴,希望奶奶的身体就这样转好了。可是不如我所愿,奶奶好了有大半年,当年天冷的时候又病倒了。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病,总之奶奶又开始卧床了。她卧床时,她唯一的女儿曾经来照顾过她一段时间,但是她女儿却反复地说,在她这儿呆不住。奶奶听了很不舒服,伤了她的心,奶奶曾把这件事讲给妈妈听。也许这就是人老的悲哀,久病床前无孝子。
今天再看到这些,觉得在荒凉中得到一点温暖。让我记得还曾经有这么一个人陪伴过我,让我觉得自己曾经有长两辈老人的关爱。可是,苦命的奶奶,你为什么就这么早离开我了呢?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是她整个人卧在床上。凌乱的白发已摊开在枕头上,她的神智已经不清醒。旁边的亲人告诉她,我爸爸带着我来看她了,她很生气地说,谁知道是哪个狗日的。旁边的人赶快解释说她现在已经认不清人了,于是又说了一遍,她又问是谁,嗯呀了几声含混不清。我看到奶奶枯槁成这个样子,不禁哭出声来,连喊了几声,奶奶,奶奶,是我。奶奶听到我的哭声,竟然清醒了。她安慰道,香,你莫哭,奶奶老了,早晚是要死的。我哭得更伤心了。当时是我正月开学临走前,爸爸提醒我去看一下奶奶,说张奶奶怕是不行了,你去看奶奶最后一面吧。所以爸爸看到我伤心,赶忙叫我走。果然,在繁忙的学业中奶奶悄然长逝。我直到清明节放假回家的时候,爸妈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问奶奶埋在哪里,我要去给她上坟。在爸爸的指引下,其实中间几次爸爸也不敢确定,最后才终于找到了奶奶的坟。那明显是很草草地选了一处地,好像就在人家几块田之间的空隙处,地势低洼,已经被人来回踏得快平了,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在哪儿,这也是爸爸不好找的原因。当时妈妈就说张奶奶的坟早晚会被踩平的,选了这么个地儿。这也是没有后人的悲哀,不知道是谁的主意,竟将老人的坟墓选在这来往的道路上。一年后我再问奶奶的坟,果然,已经被水淹了。
现在,我再想找奶奶的坟,已经找不到了,只记得见她的最后一面那凌乱披散的白发,想她那么久卧床时的病痛与无助,她会不会回顾自己不幸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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