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与楚国之间隔着广阔的瀚海沙漠,几千里荒芜人烟,飞鸟断绝,水源稀少,任你是多么强大的军队,都要在大自然的威严面前低垂头颅。
各国进入梁赵的方式,一条是经泊云港南下瀚海,到达梁赵,也就是俗称的南茶路。另一条是经莽江上游的军事重邑风息堡,进入瀚海。无论是那条路,都要忍受瀚海几十天狂暴风沙才能到达梁山山脚梁城。被验明正身后,更换关碟,才算进入了梁赵腹地。
风息堡常年大风凛冽,人们为求个好彩头,命名其为风息,当然,风从未息过。
作为莽江中游的军事重镇,风息堡肩负着南来北往货物流转的重要职能,是楚申商路上十分重要的一环。
风息堡的守门将军,唤作白鸷,取“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之意,寄托了白氏家族对于他品性高洁、傲然于世的期许。
白鸷沉默寡言,性格果敢刚毅,剑眉鹰目,长耳淡须,虽然才四十多岁,却已两鬓斑白。
他身材消瘦,但是肌肉结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每天夜晚,白鸷都在猎猎寒风中巡视城防,数十年不变。
有白鸷守关的这数十年,风息堡安若泰山,梁赵不敢有丝毫觊觎之心。
白鸷认为自己将会守卫这一方土地的和平与宁静,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风息堡会陷入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的境地,而造成这个灾难的人,居然是白鸷他自己放入城内的。
白鸷遇见白水寒这天,白水寒在城下唤白鸷:“大伯!”
是夜风雪交加,白鸷怕梁赵的间谍伺机混入风息堡,于是在城墙上大声说道:“寒儿,楚律明令,夜不开城!大伯职责所在,不敢开城。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且在城下背风处将就一夜,明早再入城相见。”
城下的白水寒答应一声,自去寻背风处了。
翌日天明,风息堡大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白鸷快步从城门中走出,寻找他的水寒侄儿。
在城门口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人。想起昨天晚上的叮嘱,白鸷往城墙拐角处看去。却见白水寒已经倒在地上,竟是冻僵了。
白鸷赶忙让人把白水寒架起来,背到城门洞里,又着人盛了一盆雪进来,用雪不住的揉搓白水寒的四肢,待得揉搓的热了,白水寒渐渐缓过劲来。
白鸷看着自己这个傻侄儿,心疼的骂道:“你这蠢材,雪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生堆火呢,幸好发现及时,要不你就冻死在城外了。”
白水寒裹着被子虚弱地说道:“小侄怕生起火来,城上官兵以为有细作,让大伯难看,想着就将就一夜,不想昨夜实在太冷了。”说着竟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白鸷一看,心下一惊,“寒儿,大伯说你几句,你怎么哭起来了,莫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白水寒英俊的脸庞上满是泪痕,他带着哭声说道:“大伯,家父...家父...身染疫病...半个月前殁了!”
白鸷脑袋轰地一声,五内俱焚,想起过往与二弟的种种,不由得也是泪眼朦胧,他颤声道:“我的贤弟啊!寒儿,究竟发生何事,详细道来。”
白水寒将百里次宗铜矿区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白鸷。
白鸷听完流泪不止,他擦拭了一下眼角,哭道:“二弟啊...你怎么能先兄而去啊...”
白水寒挣扎着起身,说道:“大伯,还望大伯与我同回,主持家父的葬礼。”
白鸷说道:“寒儿,非是大伯贪生怕死,然而五叶铜城疫病肆虐,贸然回去,实有性命之忧。”
白水寒双目含泪:“那也不能就放任父亲的尸首风吹日晒,如此,非子之礼。”
白鸷说道:“寒儿,大伯职责所在,不能擅离风息堡,需要上书请示,而且五叶铜城疫病未除,不若你在风息堡权且住上几日。待大伯上书郡守请丧,再拜访名医做好准备,咱们再出发不迟,否则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白水寒跪立在地,叩头道:“但凭大伯安排。”
见到白水寒终于答应,白鸷暗自送了口气,非是他贪生怕死,但是疫病当前,小心些总是对的。
商议已毕,白鸷向外招呼一声,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汉子从门外进来,跪地道:“小的穆云单,拜见将军。”
白鸷指了指白水寒,说道:“带他回府休息。”
被叫做穆云单的下人小心翼翼的搀扶起白水寒,进入城内,城门边上有一辆套好的马车,是白鸷昨夜就让人备下的。
穆云单扶白水寒上了马车,却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
白水寒礼貌地对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则好奇地回望着白水寒。
“你...叫什么呀。”白水寒虚弱地说道。
“我啊...我叫穆云霜。”小姑娘天真的说道。
见小姑娘生的可爱,白水寒伸手要去抚摸小姑娘的头发,却被小姑娘一把打开,穆云霜嗔道:“看你也是文静公子,怎么行事如此放荡,岂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么,怎么上来就要摸我的头。”
白水寒一惊,穆云霜奶声奶气的声音里说的却是与她年纪完全不相称的辞藻,不由得愣住了。
看白水寒愣住了,穆云霜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个呆头鹅,告诉你本姑娘已经十五了!可不是让你抱来抱去的玩羊角辫的小姑娘。”
白水寒听说过这天下有一直长不大之人,不想今日让自己碰到,白水寒素日受先贤教诲,行为从不逾矩,想到刚才竟然想去摸一个妙龄女子的头,不由心下惶恐,赶忙挣扎起来施礼,说道:“小生唐突了,还请姑娘恕罪。”
穆云霜叉着胳膊,老气横秋的说道:“不知者不怪,本姑娘大人大量了。”
此时只听得赶车的穆云单在外面车驾上说道:“霜儿,不许跟客人胡闹,寒公子昨天冻僵了,刚刚缓过劲,不要打扰他。公子莫见怪,我这妮子性子调皮,明日她便和亲戚去灵鹫山上了。”
白水寒勉强笑了笑,说道:“无妨...无妨”。话虽这么说,想起自己远在五叶铜城尚未安葬的父亲,白水寒心如刀割,也没有什么心思说话了。
一行人回到白鸷府邸,白鸷是城门守将,官卑职小,他的府邸自然也是小门小户。不然白水寒的父亲也不会远赴梁赵去谋生计了。
白鸷本意是让白水寒在家里将养数日,等一切齐备,再奔丧梁赵,然而命运之神,根本不给他见自己兄弟最后一面的机会。
腊月廿二日,白水寒到达风息堡的第二天。
白鸷的奔丧文书上峰已经批准,正安排随从准备行装,白水寒思父心切,忧心劳神,白鸷怕他心情郁结,坏了身子,便让其去采买些祭品。
白水寒出门时,正赶上穆云单送爱女回来,两人便一起前往集市。
白水寒神情萎靡的坐在车厢里,穆云单不敢打扰,两人一路无言。
到达集市之后,白水寒下车时一个踉跄,脚步发软。穆云单赶紧扶住白水寒,只道他身子虚弱,又受了风寒,加之父亲新丧,心情郁结所致。
两人采买完蜡烛,纸钱,麻衣,却见白水寒的神色越来越虚弱,额头上都是虚汗,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似乎随时会摔倒一般。
穆云单关切问道:“公子,你没事吧,怎么看你神色有些不对。”
白水寒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声音虚弱:“应该是风寒没有完全祛除吧,你先把这些东西搬上车,我坐下来休息一会。”
穆云单答应一声,扶白水寒坐在路边台阶上,自己搬祭品上马车。
白水寒坐下之后,只感觉头晕目眩,五脏翻腾,喉咙一阵阵发痒,他强忍下不适,站起身子,要去帮忙。
不想他甫一站起,血气从胸腹间涌起,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在阳光下像雾气般弥散开来,路边行人见此行状,纷纷远远躲开。
白水寒暗道一声:“不好!”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以此为始,风息堡疫病爆发!
白水寒被拉回时,穆云单不敢进门,隔着府门三十多米呼唤白府之人。
“别过来!”穆云单大喊,:“寒公子有疫病!”本来想上前帮忙的家丁纷纷止住脚步,惊恐的捂住口鼻。
白鸷从人群中挤出,看着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白水寒,心如刀绞,自己的二弟刚刚离世,难道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双目含泪,问道:“穆云单,寒儿还活着么?”
穆云单探了探白水寒的鼻息,说道:“老爷,还活着,这种疫病小的听过,最多不过三日,必然浑身溃烂而死。小的打算背着寒公子到城外的土地庙里,以免疫病扩散。寒公子刚才在市集上口吐鲜血,估计不少人已经感染。请老爷快去通知郡守,早做防范。”
言毕,穆云单跪地叩头,说道:“谢老爷夫人厚爱,赏我一份嚼谷,养活家小,老爷大恩大德,穆云单来世再报。”
穆云单说完这些,背起白水寒往城外走去。
白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眼朦胧。
“什么!疫病?”风息堡郡守张邦彦震惊地筷子都掉了。
白鸷单膝跪地,一身戎装,声音悲痛道:“大人,现在南城、东城、瓦肆、榷场,都发现了疫病患者,目下昏迷三百四十二人,死亡七人。”
张邦彦神色慌张的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不住地搓手,然后他问白鸷:“白将军,可有应对之法?”
白鸷沉声道:“为今之计,关键所在,是要尽快将病患集中一处,四周兵士守卫,与家人亲属隔离,避免疫病扩散。城南土地庙远离市集,位处下风口,正好可用。此事必由甲士出面,里正协同,有不尊号令者,军法处置。第二个关键,是将城中所有郎中、药童召集至土地庙,疗治病人,非有我之手令,不得出庙。”
张邦彦唯唯称是,全没有往日里颐指气使的样子。
白鸷顿了一顿,看看四下无人,声音阴森道:“此事第三个关键,请大人赐我生杀予夺之权,若疫病得控,还则罢了。如若疫病有扩散之危...”白鸷看着张邦彦,眼中满是杀气,缓缓道:“则将一应人等就地杀之,焚烧掩埋,以免扩散楚申全境!”
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听得张邦彦手脚哆嗦,嘴唇发紧。
“事危情急,请大人早做决断!”白鸷大声道。
张邦彦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久,他一发狠,重重的甩了一下手,背过身去,带着哭声说道:“全凭将军决断!”
白鸷重重磕了一个头,决然而去。
腊月廿六日,白水寒到达风息堡的第六天。
风息堡城南土地庙,疫病隔离营帐内。
白水寒口中鲜血上涌,他却连起身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绝望的吐着血沫子,血液浓稠,堵塞住喉咙,白水寒呼吸不畅,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嗽,把喉管中的血沫咳了出来,呼吸顺畅起来。
“寒公子,你怎么了”穆云单咳嗽着走了进来,他也得了疫病,却还坚持着照顾白水寒,以完成对主家的承诺。
白水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微张开嘴,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寒公子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咱们都会好起来的。”穆云单安慰着白水寒,却自己都不信刚才所说。
“连...累...你...了”白水寒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对...不...住...”白水寒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染上...了...瘟疫。”
穆云单拍了拍白水寒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突然一阵帐外一阵嘈杂,“呲”地一声,一大片光亮透进来,营帐竟然被人整个撕开了,十几个病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贼眉鼠目,他指着白水寒对众人说道:“就是这个人,把疫病带到风息堡,就是他,染上疫病的!”
听到这话,人群一阵激愤,有两个人就过来拉扯白水寒。
穆云单一见情势不对,赶忙上前制止,却哪里阻止得了。虚弱的白水寒被人群拖到空地上,穆云单被远远推倒一边。
明确了罪魁祸首,民众像是烈火烹油,愤怒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对象,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不住的咒骂,踢打已经站不起来的白水寒。
白水寒初时还痛苦的哀嚎,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这时,一个郎中冲进围殴白水寒的人群,他努力分开众人,不住的高呼:“够了!够了!再打就死人了!”在他的劝阻下,愤怒的人群总算安静下来。
郎中蹲下身子查看白水寒的伤势,却见白水寒满身血污,他挣扎着,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众人缓缓作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道:“白...水...寒...给...大家...赔罪了。”言毕,倒地不起。
郎中上前试了试鼻息,愤怒地对人群吼道:“他死了!你们满意了!”
围攻白水寒的病人缓缓低下了头,他们都是普通民众,于白水寒也没有深仇大恨,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是被疫病的恐惧控制,才做出这般行为。
穆云单在人群外听说白水寒以死,内疚不已,他发疯似的跑到白水寒尸体旁边,痛哭失声:“老爷啊!穆云单对不住你啊,没有照顾好寒公子啊!穆云单有愧于白家啊!”
郎中看着死去的白水寒,痛哭的穆云单,沉默的人群,深深叹了一口气,疫病爆发,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死去的,他沉声对人群道:“你们谁来帮把手,把他埋了吧。”
人群里走出来四个人,抬着白水寒的尸体向营外乱葬岗走去,穆云单紧紧跟在后面,痛哭失声。
白鸷收到白水寒死讯的时候,在风息堡的北城门。
城门外,是楚申朝廷派遣而来的十万铁甲军。
白鸷顾不得为侄儿的横死难过,他现在要面对的是风息堡内二十五万民众的生死存亡。
“报!西门被围!”
“报!东门被围!”
“报!西门莽江兵船锁江!”
斥候的消息让白鸷的心如同坠入冰窖。
突然,对面军阵中,一个骑兵高举着长幡而来,幡上“楚武侯申驰英”六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
白鸷登上城头,大声说道:“我等世代为楚人!风息堡兵士也未曾叛楚!武侯因何重兵围城。”
来人去下面甲,朗声道:“武侯钧命!自今日起,风息堡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出口,除非疫病消除,任何人不得离城!违令者,格杀勿论!”言毕,也不待白鸷回话,调转马头,径自离去。
郡守张邦彦哆哆嗦嗦的问白鸷:“白将军,武侯这是为何呀?”
白鸷苦笑一声,说:“大人,还记得我说的第三个关键么?现在的风息堡,就是一座疫病隔离营!面前这些甲士,就是控制疫病的最后一道屏障!”
张邦彦“啊”地一声,瘫坐在地上。
三个月后,楚申武侯攻入风息堡,堡内已断粮一月,城中易子而食,白骨累累。
武侯下令屠城焚尸灭疫,百年重镇一片火海,十年后方得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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