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按摩颈椎。
欲言又止
住上楼房的第五个年头,暖气开通了。母亲的脸终于不再有冻疮。但左胳膊抬起依旧费力,这是出生时留下的后遗症;颈椎的僵硬感随时来袭,疼痛难耐;手机屏幕盯久了,感觉眼珠子要跳出来;一层乌黑的头发是假象,其实早已两鬓斑白,满头银发。
今年是母亲的甲子六十岁的本命年。她感叹,“我老了”。
2004年11月父亲因病离开后,46岁的母亲成了半个男人,供养着还在上学的我和小妹。那几年,她做着最艰苦的工作,在建筑工地上抗钢管,搬重货,收入微薄,勉强度日。每一次,“妈,我没生活费了”,足以让她崩溃。
父母的结婚照。春节这些天,因要在今年给她做一本摄影书,我在整理抽屉里的家庭相册时,顺偷看了她按年份分类的日记本,“考虑好久,咬咬牙,去借钱”。当时借700元都要看脸色,可我读书那会儿浑然不觉母亲的艰辛,以为是父亲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积蓄。
父亲在1997年从粮管所下岗后,去自由市场做生意,烟酒均沾,饮食不规律,工作环境恶劣,在2004年暑期一次身体剧痛后,查出了肝癌晚期。后来母亲说,那几年其实攒了一些钱的,放在了银行存的死期。也正因此,虽然这点钱无法动,却让母亲心里踏实,生活可期。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放弃化疗治病的血汗钱。
我没敢细问下去,是父亲放弃治疗的,还是他们商量后放弃的。其实答案或许我也清楚,所以更加心疼母亲。
父亲离开十五年了。母亲说她早忘记父亲的音容相貌了。很多次,每当母亲遇到事儿或惊吓时,都会下意识地喊起父亲的名字--“学修”。这个条件反射已经无法改了。
她怎么可能忘记父亲呢。我想,是思念太多,几近麻木了吧。她在去年日记里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诉说这些年家里的变化:
王学修:我想你,你在那还好吗。村子还建后住上楼房好几年了,但抓了六层楼的六楼,爬楼蛮累的。生活变化很大,儿子给我买了智能手机,安装了宽带上网,女儿已孕育一男一女,但儿子至今未婚,仍是心事……也恨你,走的那么早,等我去找你。
我怀疑母亲有抑郁症。她曾多次想不开,要寻找父亲。
一次是2005年,也就是父亲离开后不足百日时,家里发生了盗窃。家电,粮食被人搬走。在外面上夜班的母亲次日回家后,直接瘫在地上。她感觉有人故意欺负她。三姨为了不让我回家时发现这一切,及时给母亲新添置了洗衣机等物件。但生活的裂缝,敞开的刀口,母亲自己吞咽了好多年。 直到我毕业走入社会,才在一次聊天中得知那些年发生的事情。
在当年的日记上,我发现,她写道了想自杀。描粗,感叹号。这是一个让我触目惊心的字眼。随后在往后翻阅,2015年的日记里又是这个字眼。字体更大,更粗。
我疑惑了。如果2005年是无法承受生命之重。那么十年了,为何还有这么极端的想法 呢。
“儿未婚,抬不起头”。这是源头吧。
2007年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北京,一直以摄影师为职业。2014年始,在北京一家门户网站担任首席摄影记者。这也是一份让母亲觉得为之自豪的工作。但此时在我们的农村里,我已成了大龄青年。最明显的是,在还建房上,因大龄,我拥有了额外的四十平方。但与此同时,让母亲头疼的婚事让她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压抑感。
加之家里的各种琐事,情绪在某刻突然爆发了。我也想告诉母亲的是:
妈妈:您还记得有一年,我在临沂汽车站下车后,您来接我回家那一次吗。您为了我方便,逆行骑着电动车来我这个方向;我为了您方便,逆行去和您汇合。结果,我们都走偏了。
在家这一段时间里,您经常不吃早餐,为此我和您发火;黑夜里我玩手机,您也呵斥着我。
您在物业干活不“偷懒”,是认真又实在,我却很不满;我背着相机四处走,是人生体验,职业宽度,您担心我受苦……
是的,我们都在爱惜彼此,却依旧有着无力感。在无法完全改变对方的这个状态下,我希望,先按适合自己的生活去走。
母亲一人生活了很多年了。我们聚少离多,在一起,也是在有限的假期里。她极力呈现状态好的一面,我也亦如此。但多数时候,她还是要面对在农村,这种生活节奏下的人情世事。我知道,暂时无法改她的想法,她似乎也很难左右我,我们彼此欲言又止。
我与母亲。
小时候,我蹒跚学步,您拉着我;长大后,您日渐衰老,我牵着您。2018戊戌年,是母亲的本命年,她又老一岁。自2007年去外地工作以来,每次团聚,我都是趁有限的假期,匆匆呆几日后,便再次离开……
2004年-2018年 围绕母亲的影像
今年春节,是这么多年来,我在家里呆的最久的一次,预计三月中旬回北京。这期间,梳理家庭老相册,以及一万多张硬盘里的照片---母亲2004年至今的生活影像:
2004年暑期,给父母拍了一卷胶片,那也是父亲生前最后的留影。在那后,母亲成了我镜头里的主角。
2005年的春节,拿着母亲给我买的相机,记录下了那一年饱经生活摧残的母亲;
2006年的母亲,在镜头里强装欢颜,其实是她最脆弱的一个时期;
2007年毕业去北京前,给母亲留下了一张分别照,那时状态略好,可见笑容;
进入2008年,母亲知天命年时,她逐步摆脱父亲离开后的伤感,每年回家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
2009年,老家拆迁,母亲去隔壁村租了房子,生活又有了跌宕起伏;
2010年,母亲搬回到村子里;小妹相亲;
2011年,回家频繁,小妹出嫁,生孩;村庄在变化,高楼四起;
2012年,我开始用小巧的手机记录还乡;
2013年,迁新居;
母亲的关节炎又犯了。2014年,姥姥去世;接入宽带;给母亲购买第一款智能手机;
2015年,家里添置的网购物品越来也多;母亲换了电动车;
2016年,小妹二胎;分第二套楼房;
2017年,暖气开通;母亲精神状体越来越好,但身体也日渐衰老;
2018年,暖气开通,继续添置家里物件;但我的婚事又是她的心头事。
《永珍》·摄影书
母亲的选民证。母亲,杨永珍,1958年戊戌年出生;2018年戊戌年甲子。现年60岁。从2004年父亲去世后,我开始记录她至今,不知觉中已积攒了十五年的影像,今年我要出版一本关于她的摄影书,献给伟大的母亲。书名是《永珍》(又名《我妈说好久不打电话》)。
迷你ktv。
2018戊戌年正月初二,我们一起去看“唐探2”,电影开场前,我们在迷你ktv里欢歌几曲。她选了几首和她经历、回忆有关的歌曲。有的俏皮,有的沉重,我伴音,她主唱,开心就好。
歌唱“驼铃”。母亲哼唱着“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歌词是父亲2004年病逝前经常听的歌曲《驼铃》,这首歌的旋律时常回旋在母亲的回忆里。要不是她唱起,我并不知道这层背后的故事。
0:00分2018年正月初一,0点,我们一起跨入2018年。
爷爷家。2018年正月初三,母亲在爷爷家厨房帮厨。这一天是家族的大团圆。爷爷在2017年4月小腿受伤一直卧床,终于可以下床简单走动了。
开心。2018年正月初一,去看“捉妖2”前,开玩笑地先“捉”了一次我妈。包书的泡沫被她捏着噼里啪啦的响,她说,听着很舒服,很好玩。这个爱好,我们是共通的。
年三十。2018年年三十晚上,母亲和小妹视频通话。
23000“欠款”。2018年春节前,母亲去市政厅帮主管儿子包揽的工程要工钱。和她一同前往的有数十人,每个都有一笔几万元的“欠款”。
外甥,母亲。2018年2月13日,玩手机的母亲和玩平板的外甥。这是送母亲的第二款智能手机,不在家时,我们以此联络着彼此。
35年。这两红盘30多年了,父母结婚时,他同学送的礼物。自2004年父亲去世后,母亲成了我日常家庭影像镜头里的唯一主角。但我总觉得这个盘子没有这么久的年岁,而且很肯定,但她更坚持。或许我判断失误,或许她记忆偏差。我们在其他一些事儿上也经常出现各自认为的“固执”,但多数事儿,我们会和解(完)。
#还乡手记# 牵妈妈的手:我要为您出版本摄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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