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枝,是我的猫。
一个月大的时候,我把它领回了家。
母亲素来不喜欢它,一贯柔顺惯了的父亲,自然不敢拂了母亲的意思。
父亲说,林水,你还是将它丢了吧。我能感受到,他的眼神里尽是疲惫,颓丧的脸色苍白而无力,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嗫嚅蠕动的双唇,在双颊之间轻微地惊颤。
他已病入膏肓,而我不过是他遗弃在尘世的一颗泥沙。
你何必如此,他说。
是啊,何必如此。我将花枝紧紧束在怀中,脸颊深埋在它温暖柔和的颈里。
彼时我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尚不知尘世之外的天空。那时,我梦里的世界,只有早已死去的生母,还有怀中的生命。
而至于所谓的父亲,我从来都知道。懦弱如他,对我是没有爱的。或许他爱的,从来只是那个生育我的生母;又或许,他爱的从来都是自己。他对我,只有无尽的愧疚。
那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天。万物生长,草木皆春。
那也是我出生的时节。本该是一个值得歌颂的日子,我的生母卢式却无故摔倒,羊水提前破裂。我那迷信的祖母,请了村里最有名望的神婆,希望媳妇能为自己诞下繁衍子息的男童。
无奈,卢式难产血崩。神婆面色青白,她越过坐在堂前焦躁不安的父亲,问祖母,孩子和大人,只能选其一。
祖母毫不迟疑,当然是孩子。甚至没有回头望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眼。
终于,我来到了世间,而我的生母便在祖母的决断下,溘然长逝。
或许是惩罚,我生来却是女孩。
祖母大骇,猛地一口鲜血吐出。她心心念念的孙孩,竟是没有命根的女子?父亲接住祖母昏厥的身子,叹了好长一口气,但眼泪却始终留在框中,隐忍未发。
我从小便听街坊邻居不断的非议。蜚短流长,无非是我林家如何不积德,五代单传的富贾之家,到这一代却生了一个天生痼疾、命不久矣的儿子,好不容易讨了一房水灵灵的媳妇,却又难产而死,还留下一个天生跛足的女孩。
果真是命运造化,天意弄人呵。
我并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父亲也是。可我却在乎我心心念念的家人。
至少,还在我咿咿呀呀的孩童时代,我曾经一度那样想过。
可是,祖母看我时那样不屑又无奈的眼神,还有她殷切的目光转向邻家鲜活生机的男孩,那个时候,我对自己残缺的双腿就无比痛恨。
我以为祖母是嫌弃我颓去的双腿, 我却不知道她真正痛恨的,是她拿母亲的性命为代价,换来竟然是一个跛足的女儿身...
六年岁月倏忽而过,祖母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年老昏花,她还是离开了人世,或许是去追随那个我从未谋面的祖父。
临走前,她绝望的眼神穿过床帏上方,似乎见到了久别未逢的老朋友,眼泪就那样肆意横流。她低声啜泣着,叫喊着辜负了林家的列祖列宗,无法再完成繁衍子息的责任。
因为,那时的父亲,已经病重地只能坐在轮椅上,饮食起居都需要人专门的服侍,哪里还谈得上能有再次传宗接代的能力。
很快,祖母亡故。偌大的林家瞬间散了架,一拨祖母生前的生意伙伴纷纷找上门来,催着要父亲归还旧债。
一夕之间,庞大的家业化为乌有,家财散尽。我推着父亲的轮椅,躲在镇口的廊桥之下,浑噩度日。
白日,我上街乞讨,分得一些残羹冷炙便藏在怀中悟热,留些新鲜的给父亲。夜晚,父亲便推着自己的轮椅,上街捡些剩下的菜叶充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年。直到那个叫做金凤的女子,收留了我们。
金凤,便是我现在的母亲。
父亲说,我应当唤金凤母亲。
我大声咆哮,我生来就没有母亲,以后也不会有。
父亲给了我一巴掌,却因用力过猛,咳出了鲜血。我惊诧,一屁股坐到地上。
金凤听到动静,赶到客厅将父亲扶了起来,并对我道,阿水不过还是个孩子。
夜晚,父亲摸索着来到我的房间。我蜷缩在角落,默不吭声。
他叹了叹气,阿水,金凤是我早些年的朋友。若不是她,我们早死了。
我何尝不知,金凤是我和父亲的恩人,可她,也是父亲年少时的情人。不过是当年被祖母硬生生拆散,而今时不同往日的金凤,也还未曾对父亲忘情。
因此,她才会不遗余力照顾我们父女二人,更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
所以,第二天,我便唤了金凤一声。从此,金凤就成了我的母亲。金凤那天很开心,带我买了许多新衣裳,有一刻的错觉,我真以为她就是我的母亲。
金凤都对我一直很好。而父亲的病,却总是反反复复。但他依旧坚持每天要出门晒晒太阳。
直到我收养了花枝。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下着大雪的夜空,迷离非常。我踏着朦胧的步子,想去寻些柴火以备不时之需。
深夜里凉风的怒吼,一再侵蚀着我的心智。但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姑娘。
于是,我迈着深浅不一的足迹,踏上了那条我走过无数遍的栈道。
在那里, 我见到了花枝。
(二)
那时,我的花枝还只是一只无名的狸猫。
它蜷缩在栈道一侧的松木堆里,柔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寒冷的雪花将它的皮毛浸染,只在肚皮处,有一丝温度。
我将它轻索在怀中,从它的嘴边棱角处,一直抚摩着。它惺忪的眼睛终于有了知觉,一双小爪子张开来,又紧紧攥着我的腕。
我从来都知道,它本就是另一个我。从来如此,只不过想要寻求一个栖身之所。
一个生来就被母亲抛弃的生命,生存的本能,便是靠近温暖之地。
当我抱着它站在门前,父亲正拖沓着残驱从里屋慢慢挪进来。而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金凤,看到我怀中的狸猫,惊讶地瞟了我一眼。
阿水,咱家不能养猫的。金凤说。
我抱着花枝,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害怕她将我的花枝丢弃。
为甚不能养?我低头轻道。
金凤欲言又止,父亲的咳嗽声响起。金凤,你就发发善心,让阿水留下她吧。
父亲的眼神很是平静,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金凤。
就当作阿水的玩伴,好么。父亲说。
好罢。金凤终于妥协,对面前这个男人,她是从来没有办法的。
可是,我知道,金凤始终不喜欢花枝。但是我并不觉得有所谓,花枝有我就好。
从此之后,白天,我就带着花枝出门散步。傍晚,我就让花枝出门觅食。
因为,在天黑的时候,花枝的眼睛会看得更清楚,镇里的老人们都这样说。
可是,有一晚,花枝没有回来。我坐在厅堂,没有理会老妈子的叫唤。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花枝拖着一只跛了的腿,艰难地爬到我脚底。
我颤抖地用双手将它抱起,花枝瘦弱的小腿处,凝结的血痂早已没了温度,颜色触目而惊心。
我没有任何言语,金凤的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等我仔细看时,却又发现她神色极为淡定。
远处跑来一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少年,我认得,他是隔壁村落的小虎。这镇里谁人不知,小虎的父亲刀爷是有名的屠户,每日要生杀许多牛羊,到集市叫卖。
小虎天生便遗传了父亲刀爷的本领,从小便在这镇里,胆大如雷,各类残弱生灵皆不放在眼里。
此刻,他便气喘吁吁跑到我眼前,恶狠狠道,阿水,你家的猫崽子昨晚可偷了我家一大块猪肉,你可得赔给我。
他眼里的算计,我看得很清。
你伤了我的猫,你怎么赔。我拐着腿,把花枝抱在门边我为它搭建的小窝里。
不过一只畜生,不值什么钱。小虎很是不屑。
我没有理会小虎剩下的言论,转身抱着花枝,便进了里屋。金凤瞟了我几眼,便朝着小虎那边走去了。
后面的事,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小虎没有再来找过我。或许金凤,为我赔偿了那笔损失。
可是,我没有想到。花枝的腿伤,却化脓恶化。我请求镇上的医生,能不能为花枝看看。
可他们都说,人医怎么能给畜生看病。
我忍着泪意,回到家里,抱着花枝残败的身体,不眠不休。可花枝,仍旧没有熬过第二个晚上。
我把花枝,葬在了镇外的那方栈道之下,那个本就归属于它的地方。
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直到父亲的死讯传来。
这个被疾病缠绕了一生的男人,终于没能从死神的手下幸免。
那天夜晚,我听见金凤悲伤的呜咽,她又笑又跳,嬉笑怒骂全部爆发。她遣散了堂屋里所有的老妈子,跪在父亲的棺木前,低声耳语。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金凤。她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唇齿叫嚣着似乎想要得到释放。
或许,曾经的她,和父亲,真正是一对令人称羡的佳偶。可是,命运总是那样不凑巧。没有谁能给予任何人的怜悯,只有每个人不断被堆砌的悲伤。
我却真正感到释怀。至少,和我的花枝一般,父亲远离了病痛的折磨,也不再为尘世负累。
金凤对我说,我就是孽债。我害了自己的生母,害了祖母,也害苦了她,甚至害死了与他相约矢志不渝、相守一生的爱人。
金凤是恨我的,我从来都知道。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花枝也因她而死。
她说,那只猫和我一样,都是贱命一条。本来,我的父亲还能和她远走高飞,她能请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好他的痼疾。可我这个包袱,阻碍了他,他的一切。
她和刀爷商量,买下了一块上等的猪肉,等待着花枝。然后,花枝就吃了那块被她洒满毒药的肉...花枝妄想逃跑,却被刀爷打断了腿。
所以,花枝本来就奄奄一息,却奋力回到我身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因为,花枝属于我,我也属于它。
可是,在我面前的,只剩下花枝残败腐烂的肉体。
我原来才知道,金凤不是讨厌猫,而是讨厌与我有关的一切。不能伤害我的身体,可她有的是法子叫我难过。她确实做到了。
后来,金凤带走了父亲的遗骸。临走前,留下一笔钱。金凤说,她这一生,都为我的父亲而活。如今,这里已没有她的牵挂,她也不愿再见到我。
我没有理会金凤后来的话语,也不在乎我的父亲会被带往何处。反正,他从未爱过我,我只是他遗留在尘世中的一颗泥沙。
我把那笔钱,分给了镇里的穷人。再次踏上了我的乞讨之旅,孤独一人,跛足在世间游走。
偶尔,我在乞讨的时候,会遇见一些流浪的狸猫。它们蹿到我的怀里,又从我怀中挣脱而去。
我看着它们远去,看着那些与花枝神形具似的身体,记忆又飘回了许久以前。可它们,始终不是我的花枝啊。
在深夜,我也常听见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像哀嚎,像哭泣,或许还有欢笑与悲鸣。
我想,那会是花枝的声音。我的前半生,只有花枝真心爱我。它拯救了我的生命,如同我当初拯救它一般。而我的后半生,将在对花枝的疯狂思念中度过。
我伫立在疯长的野草中间,幻听中的猫又开始了不朽的眠歌。
从此,我再也没有一只叫花枝的猫。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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