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看电影《芙蓉镇》给我更多的感觉是激愤,那么盛澄华先生的罹难,则给我的是一种沉沉的令人踹不过气悲恸。
记得在看完《芙蓉镇》后,我曾在日记里记下——秋后算账亦是一种卑劣。十年文革,十年浩劫,总算是结束了。但多少的家庭,在戕害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胡玉音这样的寻常百姓,普通人家,凭借着自己的吃苦任劳的耐力,几年来起早贪黑,汗滴如雨般劳作,积累了一笔财富。好强的人凭自己的勤劳想要比别人过得更舒适体面,何罪之有?却不料被打入新富农之列。新房查封,那三毛一角聚集起来的千元资产上缴,胡玉音的丈夫因反抗而命丧黄泉。活下来的胡玉音便成了被组织批斗践辱的阶级敌人,在天蒙蒙微亮时就得起床,为乡亲清扫大街。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被人群隔离,成为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不敢亲近的瘟神。乡邻怕,怕引火上身怕伤及自身。而这样的蹂躏残害对于革命的人来说却是不以为意甚至可作为津津乐道的谈资,硕果累累的表功。
1948年8月21日,清华大学遭国民党军警昼夜包围的第三日,怀揣在梦想与希望的年轻语言文学教授盛澄华写道“黑夜步步逼近,待它吞噬尽一切时,曙光也终将来临。”黎明终是来了,光终打破了这漫长似无尽的漆黑一团,文革终结束了。胡玉音的新房被归还,一千五的存款也悉数奉还。秦书田十年的牢狱之灾也结束了。影片末尾芙蓉镇文革工作组长偶遇释放回乡的秦书田,款款的下了公车,走近秦书田。用一分不好意思,一分惴惴不安,一分亲切友好打招呼“这些年你受苦了”。文天生的演员,一个人的嘴脸怎可变得如此之快。曾经是冷血残酷极尽心力去折磨践辱的恶魔,现在摇身一变成笑语盈盈旧故人,两种角色怎可适应的如此之好如此之快。屏幕里秦书田依旧是知识分子斯文的回应,屏幕外是我难以遏制住的愤怒,如此不知悔改,可恶,可憎,可恨。为什么不好好教训她一顿,用拳头去教她,问她“可知错!”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而被这群人恶害的又岂止是胡玉音秦书田诸多骤然就成了阶级仇敌,更是百千倍的装聋作哑的,心肠忘了同情悲悯,麻木而怯懦民众。要么是暴力的惩治,要么是彻底的审判,怎么能就这样自然而然什么都没发生的失意。
我们矇昧无知的来到这世上,此后不断的学习模仿思索处事做人之道。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对?何为错?何为是君子之道,何又是小人之行。1940德国纳粹建立规模浩大的集中营用以消灭波兰人与犹太人,许多平凡无奇的民众亦卷入了这场杀戮,成为了上令下达的军工,残忍的刽子手。更有无无数的德国民众在冷眼旁观或者是闭眼无视这场罪孽。二次世界大战终以正义的胜利结束,纳粹倒台。电影《朗读者》里,德国的法庭上,开始审判昔日在集中营管理犯人的女工,这些人因为需要一份工作而应聘了西门子公司,却不料集中营里的工作人员,谁能说她们又不是被戕害者。这些被审判六名女工是根据幸存者几年后一本出版的回忆录里提供信息几年后市民中搜铺出来的。法庭判处为首的女工无期徒刑。这样的审判又有何意义?德国集中营九千多个,凶犯又岂止是这六名女工。牺牲这六名无足轻重的女工以此去告慰百万亡灵,抚慰犹太人的伤痛,以此扫去哪些曾千千万默不作声的民众头顶上的阴霾。这分明是一场作秀,有一个阴谋。
盛澄华崇敬耽爱纪德,潜心研究纪德的作品。而在他终翻译完《地粮》时,前序里写道“五年来这译稿始终搁置在我的行箧内”,先生踌躇,惶惶然,迟迟不敢付印。他担心读者消化力太疲弱,反弄巧成拙。《地粮》,这首自由奔放,热情真挚的散文诗。无疑,它是伟大的,无与伦比的。评论家认为其可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相颉颃共翱翔。纪德自己在序言里写道“有些人在这本书中只知看到,或只承认看到对欲望与本能的颂赞。我认为这多少带点近视”纪德在自己的另一本《背德者》序言里写道“为自己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如何利用那自由”。盛先生怕把人带出了自由,人却不知如何用这自由,以至于如《背德者》米歇尔似的沉沦迷失在自我里,难以救赎。
万幸,盛澄华最终还是忍不住付印了《地粮》,而后又听从了朱自清的劝告付印了《纪德研究》,不然我们怕是难有缘分饱尝这么个甘美肥腴的粮食。读者的万幸,先生的祸端。1936纪德远行苏联发表著作《从苏联归来》,一时间成了社会主义忘恩负义的“背德”之人。随后文革爆发,盛澄华先生因研究纪德亦成叛徒,妻离子散,劳动改造,最终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与高强度的劳作中,突发心肌梗死,与世长辞。
漫长,沉闷的黑夜,寂静无声。影片《芙蓉镇》里有个镜头,苦闷的老军人谷燕山醉酒后踉跄的穿梭在街上,大声的嗷叹“完了”又激愤坚决自答“没完”,空荡荡的街,飘散着老军人的太息与愤怒,无奈与反抗,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哀嚎穿刺着街道四周的墙壁,街屋窗棂里零星的灯光,一盏一盏的熄灭,沉默无声。当老军人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诺大的街,重又恢复鸦雀无声状。从辛亥革命到现如今新中国已经成立69年,我们的民众是在何种血性与气魄中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艰难的胜利。不光是我们的父辈,就是尚年轻那是还未出世的我们,在诸多抗日救国的影视作品里都能感受到那种浴血奋战,当仁不让,舍生取义的豪迈英勇。而如今何以如此的怯弱,麻木,听之任之,要知道漠然置之亦是一种罪过。
也许战斗从来都是年轻人的事。正同梁启超先生在《少年中国说》写道老年人“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文革期间,老大者逆来顺受,得过且过。少年人又做了闹革命红卫兵。曾经的董存瑞,刘胡兰,现如今的魔鬼撒旦。“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易被激励又易被蛊惑的少年人。
索性不管黑夜如何漆黑漫长,黎明总会到来。然而盛澄华先生没能等到曙光,老舍先生没能熬过隆冬。即使那些有幸迎来春天的人,亦是伤痕累累,身心俱创。于他们,那是段往事不能言说不可触及的痛与耻。虽说人事有沧桑,又说“人固有一死”但“落花尤似坠楼人”的红颜命舛却总令代代嗟嘘不已。毕竟有些人的生命本身太过美好了,熠熠生辉,臻美至极。
风暴肆掠过尽,一切又恢复如常,一派平静祥和。然而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从前发生过,以后还也有可能重蹈。如同一场鼠疫,陡然而至,死伤一片,虽又忽然销迹,但“鼠疫杆菌,不会完全死亡或消失,他们能够在家具或衣物里休眠数十年......耐心地潜伏着,等候着冥冥中的指令夥人类的不幸,到那时,鼠疫将再次唤醒它的鼠群,送它们去某座幸福的城市播洒死亡。”谁能保证不会出现下一场鼠疫。
何以能让我们不那么残忍冷酷,不那么愚钝矇昧,不那么怯懦麻木。遇人作恶时不那么不假思索沆瀣一气,有人呐喊时不那么拒不回应避之不及,惩恶时不那么面目狰狞落尽下石,从善时不那么徘徊不前思前顾后。僵死的教条让人盲从,群体性作恶最易得失心疯。
走在路上,当我再次想起这些群体性罪孽,这些群体性罹难,依旧是如鲠在喉,闷得仿佛非得要叫喊出来才喘得过气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很多的夜晚,我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天顶漆黑的天花板,不禁疑惑询问“究竟是什么让太史公如此身心俱累的隐忍苟活也要做《史记》?为谁而写?这样的人世,值得吗?”太史公在《报任安书》里坦陈自己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我记得《重庆森林》结尾主人公说“我不绝望,我还抱有希望”我也愿意相信,我不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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