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俱亡,唯我犹存。”
不问远方。
他独身一人,疲惫地走在荒凉的碎岩上。
太阳炙烤着粗糙皮肤,风静止在时间里。他抬起头,眯着眼睛。腹中的饥饿感使他脚步愈发虚浮。更难忍受的干涸喉咙,像是久旱的田地,涌出的血液粘稠如固体。
他依然固执地向前挪动着,昏晕的脑中,零星的清醒却不时疑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神。”
嘶哑的嗓音低声喃喃,背诵被无数次灌于脑海的语句,每一个巫族之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神明不会抛弃他的族人,虔诚的信徒终会获得救赎。
背负着全族最后信仰的他,所历经的一切困苦都不过是神的考验,为了使他的信徒拥有狼一般的坚韧勇猛。
他拖着肿胀的双腿,求寻戈壁中央的绿洲,神明所居之处。
那是他孤注一掷最后的希望。
涣散的瞳孔映出灰暗的天穹,他闭上眼,再奋力睁开。 面前低矮的丘顶跃出一抹阴影——是一匹银灰的狼!他颤颤巍巍跪下,向巫族的图腾叩首。
灰狼昂起头,不屑地打量卑微的男人,似是看待一顿不佳的午餐。它踱步向前,他缓缓抬头。眼白明显的狼瞳里溢出的残忍,狠狠灼了他的眼。
高贵的神,对其子民为何并无慈悲怜悯,反是冷酷蔑视?本就混沌的脑海无法思考,他依着本能再次低下头。
狼毫蹭过他的手臂,引起灵魂一阵阵战栗。脑海里的声音反复告诫,被神兽享用是臣民至高无上的荣幸。
银灰色的狼吻探入他柔软温热的颈窝,血腥气涌进他的鼻腔。锋利的狼牙反射泠泠的光,惊醒他沉睡的思绪。
“我不能死在这里,族人还在等待我。”他废尽气力移开身躯,长跪的眼前一片昏暗。
迟钝的思索间,灰狼蓄力蹲下,筹划着断喉一击。银灰皮毛映衬灼热的光,宛若燃烧。
他摇晃着站起身,勉强聚拢了因虚弱四散的神智。它紧盯着他,眼中闪过不耐,而后凌空跃起,矫健的身体以流畅的姿态,划破空间。当阴影落至头顶,他忽而发觉自己的渺小无力。
或许以身饲神便是这一生的终结,从此再无信仰。肩负着的责任也在一时间脱去,他不过赤条条地来到世间走过一遭。
他想起被烈日晒干的土地,颗粒无收的岁月。母亲抱着饥饿的孩子跪倒在地,祈求神明的一丝怜悯。骨瘦嶙峋的孩子坠落在地,没有哭声。而在毁天灭地的林间大火后,一切化为虚无,仅留巫族的酋长孤身一人,坚持着无谓的希望。
而神的救赎,从来不曾出现。
他开始犹疑坚持了半生的信仰,意义究竟为何。
或许他们本身,早已是神弃之人。
他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锋利的狼牙,胸膛被狼爪划开深刻的伤口。浓烈的血腥味激发了狼的贪婪,它缓慢踱步,紧盯着虚弱的男人,似是伺机以求一击夺命。
僵持的气氛压榨身体最后的潜能,他随着狼的移动不断转身,始终以冷静而绝望的面孔正对灰狼。
它未想到看似唾手可得的猎物,竟在做着无谓的反抗。尊严被挑衅,它愈发不耐。
他从冷漠无情的狼瞳中,看见了伶仃的自己。曾经饱满喷张的手臂肌肉,在时间的消磨下瘦可见骨。那是曾拿起斧头,独自杀死一头雄狮的手臂。他缓缓握拳,流失的力量缓缓汇聚,在枯柴般的手臂外侧拢出一层强壮的影。
是他曾拥有的高傲。
灰狼不屑地仰起头,给予它的午餐最后挣扎的时间。在他朦胧无神的眼中,沉默的狼和凶狠的狮交相融合,别无二致。
若是狼不是神,那与狮有何不同?
若是神不是神,那与人有何不同?
他屏住呼吸,奋力挥出蓄力已久的铁拳。
手上传来拳头至肉的闷响,本应落空地一拳因狼的过分自信而侥幸得逞。他晃动着麻木的双臂,眼神凝于狼凶狠的表情。
它真的怒了。
在炎热的环境下给予猎物如此多的自由,已是它最后的仁慈。更何况,这个人类竟使它感受到了疼痛。它心底蓦然生出最坏的可能:若是再不动手,或许今日真会命丧于此。
绝不可能。
灰狼长嚎一声,飞扑上前,犬齿刺穿肩膀的血肉。他不闪不避,反咬一口,唇边溢散开狼血的血腥。滚烫的狼血为疲惫至极的身躯,注入了些微动力。
凭着意念强撑着站立的身躯,在这一瞬宛若不知满足的饕餮,叫嚣着更多血肉。生的希望和被神压抑的野性,就此唤醒。
牙齿更深地埋进狼的身躯,干涸的躯干在狼血的滋润下,和灵魂一同复苏。
既然神弃己身,又何必尊神?
跌下神坛的神,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人罢了。
若是愿意,任何人都可为神。无法获得神的救赎,那便重立新神。
封锁思想的冰冷铁链在狼血的浇灌下,一一坠落。
他迟钝地感受到右肩传来的刺痛,偏头一看,骨骼折断处锋锐如刀,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在荒凉的戈壁上开出耀眼的花。
灰狼奋力一蹬,扯断仅存的筋骨。鲜血染红狼牙,他看见自己的血肉被狼咀嚼着吞下。
失血的眩晕感涌上脑海,刺痛感趋于麻木。他尽力撕开衣服的下摆,左手哆哆嗦嗦地包扎伤口。土黄色的织物洇开斑驳的血渍,方才聚拢的气力似乎一瞬间散去,他强撑着站稳。
眼前的灰狼幻化为狼群,将他层层包围,步步逼近。积聚的饥饿感姗姗来迟,却试图抽走这具身体最后的尊严。
他恍若未觉,抬头看向天空,舌尖舔过唇边残留的血渍,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贪婪。
他想获得更多。
它解放了他的思想,也将满足他的肉体。不愿给予救赎的神,将被虔诚的信徒撕成碎片,作为渴望的慰藉。
更何况,狼本就不是神。
长跪的人们,逐步觉醒,爆发的力量令神颤抖恐惧。
太阳的光芒逐渐冷却,岩石被滚烫的鲜血浸泡,灼热更甚。他双脚踏进的血泊,不知来自于他,还是狼。
他双目赤红,尽余独臂,胸膛和背部布满见骨的伤口。血液随着小腿蜿蜒而下,汇进脚下的血泊。
灰狼睁着独眼,怨恨如实质喷薄而出。银灰的毛被血液浸染,鲜艳且张扬。
一人一狼,皆是筋疲力尽。
他的眼中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凶狠的眼神较之灰狼更甚。
早应看清神明伪善的面孔,所谓的信仰与救赎不过是一纸空言。它骗走了全族人的生命,现在竟想夺走自己的灵魂。
多么可笑。
他踏血而行,浴血的凰蜕变成顶天立地的神。人自己,方是自己的神。
他将永不低头。
他奄奄一息,咬开狼的喉管,取走狼瞳中最后的光。温热的狼血淌过他的全身。
如血残阳缓缓下沉。
“太阳也坠落了吗?”
“那就由我来主宰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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