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城市尽头的小村庄。它被大江大湖所包夹,简直像是一座孤岛。神奇的是,在这孤岛之上,除了我们村,竟然还有另外两个村庄,它们像石缝里的小草一样倔强的生存。这片土地都是江水或着湖水退去后淤积而成的,最初的定居者可能是些渔民,不知何年何月,他们划着船抵达湿漉漉的沿岸,在这里安家落户。而后他们通过填土将原本隔绝的几个小沙洲连接起来,这也就是日后村子与村子之间那条窄得可怜的小路。这些渔民靠水吃水,最后竟毫不留情地赶走了水,在原本属于水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村落。不过这并不奇怪,连这座巨大的城市都是通过不断驱赶水而逐渐建立起来的。对于他们而言,到处都是水,就像亚马逊人眼中的树木,以及爱斯基摩人眼里的冰雪那样,尽管与生活息息相关,却是多到让人腻味的东西。
我的小伙伴卢江磊就是渔民的儿子,他父亲和爷爷也都是渔民的儿子。如果追溯下去,不知道他的祖先是不是那些建立村落的开拓者。和他那些身材结实的祖辈形成鲜明对比,卢江磊长得瘦瘦小小,还有一双女孩儿似的大眼睛和长睫毛,就连说话也是尖声尖气。
这年二月,新年刚过不久,按照西方传统正好是情人节。长江大桥上,安放在后座的十公斤炸药将一辆公交车以及上面的乘客统统炸成齑粉,还将柏油桥面炸了个十米多宽的大窟窿。幸好大桥是苏联人建造的政治工程,质量过硬,否则这么大的威力,桥体早就坍塌了。我们村离偏安城市一隅,按理说,除了电视上那些血肉模糊的认尸启事震撼了一下我幼小的心灵,这件事对我并无任何影响。可到了第二天,我就从另一个小伙伴张澄那里得知卢江磊受伤的事。
卢江磊的家在江边,距离大桥十数里外的下游,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爆炸的冲击波竟然把他家的玻璃震碎掉,其中一块玻璃碎片正好插在了他左脸颊。我们几个小伙伴去他家看望他。他从脸到头缠着一圈圈纱布,让人误以为他受伤的部位是脑门。他的父亲见到我们,仍旧是往常一样的乐呵呵的模样,招呼我们进屋,看来卢江磊的伤并没有影响他乐天派的精神。我暗地里想,说不定他还觉得卢江磊的伤能让他看上去更有男子气概一点,更像一个渔民的儿子。客厅里陈设十分简单,正中间是一张方桌,几张方凳,里面是一个神柜,供着禹王。其它地方都堆放着杂物。他母亲正坐在角落里在补缀一张破渔网。她是一个勤劳本分的渔家妇女,皮肤黝黑,双手粗糙,一看就是饱受江风和烈日的侵蚀。不过她和卢江磊有着一样的眼睛,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卢江磊那样秀秀气气的样子。见到我们来了,她连忙放下渔网,把家里过年招待客人的点心水果全都端出来招待我们。我们坐在卢江磊的床边大吃特吃起来。卢江磊眼看我们坐吃山空,也坐到床边来把一块炒米糕塞到嘴里。可惜他的下颌及脸颊都被绷带缠住了,嘴巴根本张不开。他就用他的两颗大门牙从炒米糕上刨下碎米慢慢吃,活像一只兔子的吃相。
“医生不是让你静养来着吗?你还是好好躺着吧。”张澄吃了一把葡萄干,又用雪碧压压甜味。
“这乡下医生晓得个屁。”卢江磊用他细声细气的嗓子说,不像是咒骂,倒像是撒娇。乡下医生指的是指城郊小诊所的韩清河医生。如果他都是乡下医生,那我们就完全是一群比乡下还乡下的乡下娃了。这么说实在有欠妥当,但也并没有人反驳这句话。只见卢江磊成功的啃下一大块炒米,上面还有一大颗花生仁。
“你吃慢点,小心米糕从你腮帮子漏出来。”说话的是张澄的弟弟张汉。
“扯淡,我就擦破了点皮。”
“我看是你脸皮厚吧。”大家哈哈哂笑起来。卢江磊的脸皮不敢动,看不出是笑是怒。打破的窗户还没来得及修补,北风从外面呼呼灌进来。张澄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台电暖器,插上电源好一阵,灯管才支支吾吾发出橙黄的光。大家都把手伸向前取暖,但这温暖更多则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物理上的。我问卢江磊:“你家离大桥这么远,玻璃怎么会被震碎的?是不是这冲击波被北风给吹过来了?”
“屁话。又不是原子弹。哪有那么大的冲击波。”卢江磊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给大家拿在手上看。我仔细端详了这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发现是一个变形的拉链头。
“这不是裤子拉链上的么?”
“没错,就是这玩意儿把我家窗户崩掉了。”
“听说除了驾驶员一车人都死光了。这岂不是哪个死人身上的?”张汉咽下红薯干,赶紧插了个嘴。
卢江磊白了他一眼,说:“你裤裆里的拉链炸成这样还能不死?”
“不死也成太监了,还不如死。”张澄说。
许多年开始了又过去了,大多数无端消磨的时光我早已淡忘,唯独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年通过一个扭曲的裤裆拉链拉开序幕,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这也预示着它注定不会是平平常常的一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