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难做

【缘起】

2015年11月11日夜。

立冬后，揪着桂林不放的秋老虎似乎被雷神打败了，连着一个星期变着花样下雨。这天晚上，风雨交加，我刚刚加完班，回到临桂的住所，已是夜深人静，加上疾风骤雨，街上基本上看不到人影。我家住在离公司十几公里外的临桂县城，回家要转两趟车，加上恰逢晚下班高峰期，每天回家都要花一个多小时。有时候班下的晚，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的深夜。

这天雨特别大，我打着伞，走在树荫下，耳中充斥着见风雨声。街上空无一人，雨打湿了裤腿，时值深秋，天气特别寒冷，我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只盼早点到家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走到离家不远处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传来一阵阵令人揪心的叫唤，像是婴儿的哭声，我心里一紧：该不会是谁把孩子丢路边了吧？也不怪我这么多虑，小时候住乡下，经常听见哪里哪里有弃婴的新闻，一听到这凄惨的叫声，我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凝神细听，发现那叫声是从路边的绿化带里传出来的。

在大风大雨的黑漆漆的夜里，空旷的街上不见人影，这尖利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凄楚。“是猫么？”我仔细一听，那叫声有几分像猫叫，但转念一想，猫这么机灵，怎么会蠢到在绿化带里躲雨呢？旁边几米外就是干爽的屋檐，它不至于不懂得躲到屋檐下吧。“万一不是猫呢？”我不敢确定，怀着忐忑的心情上前查看。

打着手机的电筒，扒开湿淋淋的膝盖高的灌丛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受惊的兔子般蹿开。看清楚它的样子后，我心里一软——原来是一只刚出生、还不会照顾自己的小猫。它躲在一棵苏铁下瑟瑟发抖，浑身湿透，脸上写满了害怕，戒备地看着我。它用尽力量发出急促凄厉的叫声，可是喧闹的雨、寂静的夜淹没了它的叫唤，这一刻，世界上只有我听得到它无助的呼喊。

我顿时意识到，这是一只被遗弃的猫，至少是刚出生不久就和它被主人遗弃的母亲走散的猫，也正是因为刚出生不久，才不懂得躲雨，傻傻地呆在树丛里忍受冷风冷雨。那一刻我甚至懂得它叫声里的意味，那是对母亲的呼唤，是本能，就像每一个刚出生的小生命在感到无助和害怕时呼唤母亲一样。

然而，这一刻它孤立无援，似乎连上天都抛弃了它。我甚至能想象到，在这冰冷而不停歇的暴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后，第二天，这只小猫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正如它的到来也那般悄然无人注意。

“救还是不救？”我忽然觉得这是上天给我出的一道选择题。

我听着小猫凄厉的叫唤，那奶声奶气的叫唤，传入耳中，让我想起了婴儿的哭喊，我不由问自己：“如果这是一个人类的小婴儿呢？”

【烦恼】

湿淋淋的我把湿淋淋的小猫装在袋子里带回了家，我终究还是心软了，伸出了援助之手。要把这个小家伙从树丛里弄出来并不容易，它被风雨给吓坏了，也或许是因为太小了，并不能领悟来自人类的善意，对我充满了畏惧，在树丛里钻来蹿去躲着我。我丢开雨伞，手脚并用，花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捉住它。于是它湿透了，我也湿了。

当我的手捉住它的时候，它叫的更惨厉了，我能感觉到它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在剧烈的颤抖、挣扎。那叫声愈发凄厉，听得我难受，我加快脚步回到家，找了一条旧毛巾，将它裹住。想了想，又用电吹风把它的毛给吹干。

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又有电吹风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小猫紧绷的身体这才渐渐松下来，叫声也放缓变小了，我也松了口气。把它放了下来，一松手，小猫就冲进了沙发底下黑暗的角落里躲了起来。小猫低低的叫唤着，叫声里面少了几分恐慌，多了一丝疑惑。

我这才松了口气，洗澡换了身衣服。可随后我不由发起愁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这个小猫呢？

养猫是不可能了，因为我和爱人正在计划要孩子，有传染弓形虫风险的猫是万万不能养在家里。看来只能送人了。送给谁呢？我第一个想到了我的同事吴MM，在我认识的人里，她是唯一一个家里养猫的，而且，我知道她是真正爱猫、懂猫的人。

我当即跟吴MM说明了情况。不过因为家里已经有了一只猫，吴MM并不想再养一只，但她非常乐意帮我妥善安置这只猫。我们约定第二天带小猫去公司，抽空一起去给它做检查，然后给它找个收养者。如果暂时找不到收养者，小猫可以暂时寄养在她家里面。

对吴MM的热心帮助，我十分感激又颇感歉意，自己惹来的麻烦却要让别人劳心劳力，真是十分对不住。原本我没想那么多，心一软就把猫救回来，却不知道就回来后还有这么多麻烦事情要处理。要给小猫做体检，给它找一个收养者。假如小猫找不到收养者该怎么办？一想到这样的结局，我心里就一阵烦恼。

更让我发愁的是，洗完澡后我发现自己后掌背面有一道血痕，不知什么时候划开了一个口子。“要打针……”我叹了口气，发现我一时的心软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心里已经没有最开始做好事的兴奋，而是变得压抑了。

“好吧，自己做出的选择，含着泪也要做完。”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突然觉得做好事也是有代价的呢，这代价还不小……我找了纸箱，旧衣服，鞋盒，给小猫做了一个临时的窝，又翻箱倒柜，找了牛奶和虾仁喂给它吃——家里面吃的不多，只能将就着过了吧。再把小猫连同它的小窝往杂物间一方，灯一关，小猫在小黑屋里不久便安静了下来。看来还是黑暗能给它安全感。

爱人回家后，看到小猫，对于我的做法有些不置可否。我心里更压抑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快的，都准备要孩子了还把野猫往家里带……“自己做出的选择，含着泪也要做完。”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求助】

“好可爱的小猫啊！”

“你太有爱心啦！”

同事们对于我的善举，自然是颇为称道，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脸上微笑，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吴MM来了，带着猫粮，我仿佛看到了救兵一般，松了口气，赶紧叫她来看小猫。猫粮放倒小猫面前，小猫扑了上去，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人满嘴食物时大叫“好吃”，让人有些忍俊不禁。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猫的情况好转，我的心情变好了一些。

中午，趁着午休，我、吴MM连同蒋MM（也是我的同事）找了一家宠物医院，给小猫剪了指甲，做了检测。检测结果出来后，我松了口气，没有弓形虫也没有猫瘟，很健康，应该能找一个好人家。

同行的蒋MM将救助小猫的过程拍了下来，打算作一篇新闻稿，放倒我们集团的微信公众号上，给小猫寻找收养者。随后，小猫被吴MM带回家，她家里有一个小笼子，有充足的猫粮，她又有养猫经验，善解人意的她知道我的难处，答应先让小猫呆在她家里，等找到收养者后再送走。将小猫送到吴MM家中，把它安置在宠物笼子里面后，我对吴MM再次道谢。离开了她家，我心里像是放下了一个包袱，轻松不少。

悄悄地去打了防疫针，一看医生开的单子，要打五针，三百多块……好吧，我认了，总算是结束了，做好事可真不容易啊。

第二天，我写好了给小猫寻求收养者的宣传文章。“就叫傻妞吧。”我想，这猫那么傻，又是母的，这名字很贴切。傻妞的故事放倒网上后颇受关注，过了两天，社长居然在同事群里给我写的文章点赞，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随后，我收到了两个小朋友的留言，表示愿意收养，可都是因为是外地的读者，距离问题而最终没能事成。给小猫找收养者的事似乎就这么将就着，不了了之。就这么过了近一个月，正在我忙碌在工作中有意无意把小猫的事情搁到一边的时候，吴MM对我说，要赶紧给小猫找一个收养者了，不然小猫在她家里住惯了就产生依赖了。

自己做的选择……我意识到做事还是得善始善终，也许做好事只是一时心软，但后续的种种，你还是得去做好、做完，不然你心里那块石头会一直都压在那里。

【转机】

微信号召以及请同事帮忙寻找收养者无果后，忽然从我的一位老同学那里传来了转机。那位老同学在广西植物研究所工作，是我的多年同窗好友，他说他的导师有意愿养猫。他的导师有一个科研园地，种着许多珍贵的药用植物，需要一只看家护院的猫。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想这只小猫也许本来就不是做宠物猫的命，它原本就是一只平凡的小野猫，品种和外貌普普通通，出生在苦难之中，现在回到平凡中，做一只看家护院的猫，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它会拥有一片大大的领地，不会像宠物猫那样被束缚在狭窄的房子里；起码它还能抓老鼠，做着它的祖先曾经做的事情——也许，这样对它反而更好，真的。虽然做不了一只被人宠爱呵护的宠物，但是可以做一只真正的猫。

所以那个周末，我从临桂搭车到市里，从吴MM家里带走了猫，又坐上了去雁山的小绿皮车，来到了位于雁山的广西植物研究所，颇有几分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味道。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园子，我曾在那里读了两年研究生，植物所里还是那么安静，满眼翠绿的朴素，正适合默默地做科研。我见到了熟悉的老同学，在他的宿舍里一起吃了个热闹的小火锅，期间小猫从袋子里钻出来，在房子里到处跑，似乎对新环境充满了好奇。“它捉老鼠应该会很厉害。”这时，我想了养猫达人吴MM对小猫的评价，我想它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离开了植物所，小猫从此留在了那里，我也终于完全解决了这件事。一时善念，引出来那么一系列的事情，是我一开始想不到的。原来做好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做了好事之后，会发现事情才不过刚刚开始。

“遇见老人摔倒扶不扶？遇到小偷要不要见义勇为？”我也算是切实体会到这些命题中蕴含的矛盾。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结束了。我，彻底地放下了心里的那块石头。

【后记】

过了几个月，这天过完年刚回来上班，那位老同学发给我一组照片，说是小猫最近的生活照。我打开一看，心里顿时暖暖的，有些唏嘘。当初那个脆弱的小生命长大了，变壮了，身上洋溢着健康活力。时间过得真快啊。

照片里的小猫，行走在院子里，昂首挺胸，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它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更加像一只普通的花猫了，身子肥嘟嘟的，有些发福，看来伙食不错。看来它身上祖先遗留下来的天性已经觉醒，那份慵懒，傲娇，已经越来越像一只猫。它波澜不惊的面对摄影师的挑逗，始终淡定。看来它已经完全走出了童年的阴影，过上了全新的自由生活。

它生活得很好。我放心了，心里的最后一丝担忧也完全放了下来。

如今小猫所引起的一切已风平浪静，生活回归到平静的忙碌之中，这件事就像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慢慢淡去。

那位老同学问我，救这个猫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后悔吗？对此我只能呵呵一笑，后悔，有一点点吧，我又不是圣人，我不过是一个只盼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市井小民。他又问，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还救不救那只猫？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我没能回答他。

事后，我仔细想了想，恐怕我还是会忍不住出手相救。因为我真正救的不是猫，而是，我的良心。

好事难做，但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