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大凡小伙子，都不肯在姑娘们面前淌眼泪的，二顺赶忙用姐姐给的那双洋袜子把脸挡起来。
杨欢喜生就的好说好笑的性子，可惜她生在长在杨富宽那么个狭隘无知庸俗自私的人家，要是换个通达开明处世磊落的人家，杨欢喜不知会是怎样地活跃爽朗了。现在，她就是愁事过去一身轻，燕子似地飞进门来，还咯咯咯地笑着。
杨欢喜一进门，见二顺脸前吊着两只做工精细的纳花袜底儿，眼睛一亮，上去一把就夺了过来，捧在手掌上仔细端详，她不是善于针线的闺女，可挑剔活计，她倒有两下子；有那么一种人，手笨心巧，眼尖嘴灵，杨欢喜就属于这类型。她先夸赞着：“哎呀，前掌心是牡丹，这朵花儿就差没个香气了。可惜穿在小子们的汗脚上，不出半天，准臭不堪闻！”
何二顺立时就被逗笑了。冬青再稳重，抿嘴儿也抿不住。
杨欢喜连笑也不笑，她能憋住，还一板正经地往下说：“这后脚跟上是一朵出水荷花，就差听不着花瓣儿滚露珠打水面的声儿了。可惜穿在小子们不爱洗的脚上，用不了半天，荷花就得见阎王。他们脚后跟上起皴，像长了牙似的。”
何二顺更乐了。冬青也笑出声儿来。
杨欢喜眼睛还在盯着那双袜底儿：“这四下里是密针脚，一定不是个上岁数的人做的。看这倒卷帘的水纹儿，是倒针反提两步一回四步一挑的法儿，隔三岔五还挂拧劲针，披分层线，这做活儿的人一定有个耐心烦儿。看这花样儿出的，左勾右连，花纹相接，正像我那黎薇老师说的，叫什么形断气连，线断意连，一个袜子底儿纳得图画也似的，这做针线的，一定心灵手巧，长个好模样。”
何二顺笑得什么似的。冬青也笑弯了腰，伸出手去就往杨欢喜肩膀头上打：“你这个妹妹，莫不专会作弄人？”
冬青当然不会实打，不过撂儿下虚拳。杨欢喜也就当做弹灰捶背，眼睛都不眨地往下说话：“这叫哪个小子穿上，不漂洋过海，也得腾空驾云，非迷上那做针线的不可。”
“你可要该死啦！”冬青放重了拳头。
二顺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平时小哥们儿间取笑耍闹惯了，又兼他不到鲍冲和何大顺那般年龄，任杨欢喜说去，倒不在乎，反正也是取乐儿。
杨欢喜这才回过头来，小声问二顺：“我说，能把秘密公布公布吗？”
二顺因为身上有杨欢喜的300cc血，加上近几天混熟了，也跟杨欢喜挺亲热，就像兄弟姊妹那样了。他说：“这你可要挨我的耳光子。等我腿好了跟你讨！”
“咋啦？”杨欢喜愣了，瞪着两只笑眼，“我一进门，就见你偷偷对着这双上了纳花底儿的洋袜子淌眼泪呢！”
二顺原以为杨欢喜没看见他的眼泪，以为可以迎挡过去，这才把心放下；叫杨欢喜给挑明了，脸就刷地红了。二顺尽管小，男子汉的自尊还是有的。便说：“那我是刚醒。”
偏杨欢喜不封建，啥话都敢说，跟着就补上一句：“我还以为你想谁想的呢！”
“你该撕嘴！”冬青一把夺过袜子，追着杨欢喜要打。
杨欢喜几步就跳到门口，一手拽着门扇，一手扶着门框，探进头来讨饶说：“我的好姐姐，你打我，总得有个理呀！”
冬青把袜子递给二顺：“这是我给二顺纳的。你可好，胡诌些啥话呀？”
“我的好姐姐，我可不知是这么一回事呀！好官还不打三不知：第一，我不知是你纳的袜底儿；第二，不知是你给二顺的；第三，我不知姐姐有这样好的针线。我有这三不知，难免要生疑。嘻嘻嘻！”杨欢喜大眼睛一闪，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杨欢喜关在门外，冬青关在门里。冬青假装生气，厉声说：“你快进来！”
“你不打我，我就进去。”杨欢喜说。
“你认个过儿，我就不打。”
“你答应给我纳一双，我就认过儿。”
“你不调皮，我就答应。”
这两个性情不一样又同样聪颖的姑娘，就这么咬理儿磨舌拌嘴。像是把何二顺的腿忘到脑袋后头了。杨欢喜是不是真拿二顺的腿不在意不好说，冬青却是在借方儿让二顺心上轻松。
看那二顺笑的，就差没从躺着的地方跳到地上。看见姐姐和杨欢喜嬉闹，乐得开心，在一边叫阵：“姐，你饶了她，你可太差成色喽！”
门外的杨欢喜听见，回击着：“二顺你可太坏呀，咯咯——”
三个人这么闹着，谁也没在意，一只鹁鸽儿扑到窗上来，咕咕咕，咕咕咕，两只肉红色的爪子在窗台上抓挠着。一直到这只小小的瓦灰色的“点子”种的短身鹁鸽儿啄开窗户纸，冲过窗户棂，张开翅儿在屋里搧落了房梁上的尘土，冬青才惊叫起来：“呀，这是哪儿来的冤家？”
二顺起初一怔，随即诧异地啊了一声。
冬青正盯着在屋梁下转个不停的鹁鸽儿；鹁鸽儿不停扇动的翅膀拍打起来的灰尘，使冬青不得不眯起眼睛来。
杨欢喜听屋里没了笑声，推开个窄窄的门缝儿，探进头来：“咦？咋回事儿？”
“你还笑！还不快进来帮着捉住它！”冬青说。
杨欢喜顺着冬青尖细的手指一看：“噢——是个跟我差不多的角色，专跑来捣蛋的呀！这回我可有了个将功折过的机会，看我的！”
“哪儿来的？”冬青纳闷。
“管它哪儿来的！”杨欢喜找了个马凳子，放到烧得发红的炉盖上，那马凳子的木头腿儿，立时冒出了微细的烙烟……
“你们别瞎整呀！”二顺说。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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