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从九江登顶到三河命陨,我们无法清晰入微地把握李续宾的心理变化,甚至不能分辨他的基本心理。是怎样的心理驱使他做了平生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决定?难道他真的是一意孤行、狂妄自大?真是如此,那么之前的李续宾也太完美了一些,前后可谓判若两人。他昏头了吗?是因为受到胁迫了吗?他真的需要为所受的胁迫而勉强自己吗?他能料想到自己的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局吗?而这一切,莫非真的是一个死结,而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荒草枯冢,李续宾墓克复九江之后的李续宾被加三品巡抚衔,赏穿黄马褂,并准其专折奏事。首先收到皇帝回复的是长官胡林翼,胡林翼兴高采烈地为李续宾赶紧去订制了一件蓝袍(官服),市面上的面料对于李续宾这个大个子来说都小了,只好用两块小面料缝在一起,这才把袍子做好。之后,将这蓝袍和顶子、花翎,一并寄到李续宾行营。李续宾平日穿的俭朴至极,从带兵以来,没有添置过衣服,这次受宠圣恩,将旧衣服、草鞋子都除掉,先穿上袍子,戴上顶子,最后将皇帝赏赐的小小黄马褂穿上身子——宫廷制造黄马褂的时候,可不会派人来先量你的身材。士兵们面向穿着黄马褂的李续宾,一起拜伏于地,高声庆贺,喜悦之情,仿佛是自己穿了那件黄马褂一样。黄马褂虽好,奈何太短,有将士忽然说,要不改作一件加长版的吧?对这种没有文化不知忌讳的乡土之人,李续宾当即正色道:这是御赐的物事,如何能够擅自改做?不过,既然不能改造,那穿着也毕竟不好看,之后就收藏起来没有再穿过了。
这些都是闲言絮语,虽然九江作为重镇,已经克复,但是战事还远谈不上结束,此后的行动如果战略失误,也不能保证太平军不会再把九江甚至更广大的地盘再夺回去。接下来的进军方向应该是哪里?
先不说李续宾自己如何作想,看当时各地清廷地方人员如何盘算?其实很简单,无所谓大局观,闽、浙官员希望李续宾救闽、浙,安徽官员希望李续宾征皖,河南官员希望李续宾助豫,袁甲三、胜保又希望李续宾进兵庐州(合肥)、六安一带。地方争着向皇帝要人,地方的在京的官员代表们,也争执不休,李续宾这香饽饽已经炙手可热到了如日中天的程度。这是喜事吗?平心而论,这是喜事,但是有一个前提:你能驾驭。如果不能,那就不仅不是喜事,反而是天大的祸事:李续宾只有一人,不能分身成为八个,那么面对各方牵掣争夺,你如果不能“自持”,只会被他们扯成粉碎。好在,此时皇帝也没有专听专信,皇帝对这些人的吵嚷烦不胜烦,下旨由李续宾自己斟酌考量,应该去哪里。
李续宾于是自己做主了,他决定北上,从湖北入安徽,收复安徽南部重镇安庆。原因很简单,安庆同九江一样,是控扼长江航道的重镇,九江在南,而安庆在北,九江在左(西),而安庆在右(东),湘军从上游往下,拔掉九江,按照既定战略,自然是顺流而下,拔掉安庆。拔掉安庆之后就对湘军更为有利了,因为金陵就再也没有重要据点可以为它屏蔽上游而来的湘军,此时便可一往无前,直迫金陵,太平天国那就真的是危若累卵了。
李续宾按照自己的既定战略在做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事,可是别人却不会这么认为,那些希望利用李续宾的实力来替自己补锅修墙的主,能放得过他这柄重剑神兵吗?不久,正在湖北扫清沿途进军障碍的李续宾接到皇帝诏令,大意如此:朕听胜保说,他在六安屡战屡胜,但是功败垂成,正是因为兵力太少。庐州的福济也是人马不够,求朕增兵。现在,我就命令你带着九江的得胜之师,先去六安协同胜保克复六安。而后,再去庐州,帮他把庐州打下来。
胜保和福济都是旗人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们主要在皖北同太平军作战,主要目的在于防堵太平军北上威胁京城。可是他们作战乏善可陈,胜保甚至被人呼为“败保”,但是败保虽然战场不硬,官场还是很硬的,钦差大臣,又担任这么重要的军事任务,他的话,朝廷不可能不重视。如今他因为自己不行,就用皖北防务关系京师安危的话语来恫吓朝廷,皇帝担忧自己的安危,自然会听取了他的欺骗,将压力转嫁到最能打仗的李续宾身上。不过李续宾没有马上被胁迫,他还是认为不应该先去皖北,同胡林翼一起上书。朝廷继续下旨鞭策之。李续宾再上书,说安庆是太平军重要据点,乃是狡兔之窟,比皖北更为紧急。可是胜保、福济、英桂、英棨这些人天天危言耸听,上惑圣听,不停造谣说太平军要北上了,朝廷惶惶不安,一天要下二、三道诏书“请”李续宾去皖北。李续宾的精神已经受到了极大胁迫,终于他自己没有把持住,松动了心思。“三军不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心思,往小了说,就是人的那股子劲儿;上升到相当的高度,就是那大军的主帅。匹夫失去中心意志,整个人不由自主,精神涣散;大军失去主帅,军不成军,只是乌合之众。——李续宾于是跟胡林翼说:要不,先打皖北(庐州),再打皖南(安庆)吧……
胜保、福清等人把李续宾闹德六神无主,心情郁躁,浙江的福兴和和春又捅破了黑锅想甩给李续宾补洞。原来福清在浙江有三万人马,竟然恐惧不敢作战,退走失地;钦差大臣和春是专权浙江事务的,也是丑态百出,拖病逃避责任。于是浙江又天天呼叫李续宾来援救。皇帝本来听了胜保等人的话,下诏令李续宾进军皖北,这回又看了浙江群情鼎沸的雪片般的奏折,心思一下又拧了个急转弯,让李续宾去浙江救援。年纪轻轻的咸丰皇帝当时才二十七岁,没有“而立”,也就没有“而立”的心思,轻易受人摆弄。后来他死的时候,倒是“而立”了,正好“而立”。好在,两湖督、抚这些重要官员(胡林翼等)也雪片般上奏陈清利害:如果让李续宾去了浙江,那湖北、江西、安徽这三省就一下兵力空虚了,江西、湖北刚刚喘了口气,就这么折腾的话,那是要出大事的。两湖的“大雪”终于还是压过了浙江的“大雪”,咸丰皇帝好歹没有坚持让李续宾去浙江了。
实话实说,这的确是真够能扯的,李续宾统共人马合兵一起,也就强约一万人,主帅自然是有勇有谋,将士自然是能征善战,可是战争在这帮跳梁之臣和独坐紫禁囚城的皇帝来说,真是等同儿戏一般,这画面在我脑海之中当是如此:一群小丑,围绕着稚嫩苍白的年轻皇帝,上窜下跳;而悴颜无须的皇帝紧皱眉头,沉吟低对堆积成小山的奏章,神情变幻不定。
按照湘军和李续宾的战略来走,才是切实可行的。安庆的地理重要性前面已经说到,这是其一。其二,安庆相比于庐州,一个在安徽南端,一个在安徽北端,安庆比庐州近了许多(我以为浙江就不用拿来比较路途远近了),攻打安庆,李续宾是紧紧和友军相连的,后勤和援军能流畅地跟上,进退有据,没有后顾之忧,也不会在远征的路上徒耗心力。可是要打庐州,路程增加许多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通向庐州的路上还有太平军不少重兵驻守的钉子城市,李续宾是能攻下,但是攻下之后能不驻守吗?如果不分兵驻守,无疑是将自己的后背冒险留给了敌人,因此需要友军的及时进驻。这样就来了一个新的问题,上司能够及时将驻防的军队及时调来吗?如果不能,李续宾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分兵驻守,要么不守而进,两个选择都有明显的弊端。而且庐州是一座大城,太平军在这里的军力布置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瓦解的,在庐州恐怕又是漫长的作战,如此深入敌人腹地,一支孤军再勇再悍,却也难耐“日久生变”这四个字。
上图所用是当今的地图,但只为表现相对位置,并无不可。三个圆圈,最下为九江,中间是安庆,最上是合肥(庐州)李续宾此时此刻,也是心力交瘁,再度萌生了卸甲还乡的念头。又惊闻长子不寿,更为痛心。这时,他会不会想起在九江城破前,自己写下的那句平白的诗句呢?——“一生只为国家苦,两字兼全忠孝难。”此情此景,多么撕裂的妥帖。一语成谶。李续宾的长子李光大——据当时湘乡同乡也是李光大游学的老师曾广星说——聪颖过人,十五岁尽读三代、秦汉之书。其祖父也就是李续宾的父亲振庭先生认为他学业有成,为他纳了粟米到国学,即将让他去参加秋闱考试了。当时他写了一篇《制义》(八股文),所有当地的老先生已经自觉无力再欣赏品评了。
大苦大难之中能见勇士,大苦大难之中更能见人心。我所窥探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续宾的心。李续宾在心中自然经历了一番煎熬、思虑与抉择。这之后,他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李家祖宗和双亲都是有德之人,如果这孩子真是好孩子,不会有这个后果。世间丧尽天良、玷污祖宗的人多半是太过于聪明了,谁知这孩子的死不是我家的褔气呢?孩儿自从三年前带兵征战,每战都胜,杀伐无数,恩赏丰厚,谁知这孩子的死不是在替我消灾呢?而且孩儿尽心报国,现在正是左右为难之时,谁又知这孩子的死不是上天在试我是否心诚呢?总之,我既然遵奉父母的嘱托,受朝廷的恩泽,只有尽职尽力,不负双亲厚望和主上的知遇之恩,怎么能让亡子成为我心中的阻碍(稍介胸次)呢?……今年粮食丰登粮草充足,而各路兵勇又得心应手,主上又圣明,因此贼匪不难平定,承平之日不难重见。”
我的问题是,你在这里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李续宾?强忍伤痛,劝慰、安抚父母的孝子?有的。忠君爱国,舍小家顾大家,倾赴国难的李续宾?有的。可我更看到一个狠人李续宾,对己狠,所以对人狠。——“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苏轼《晁错论》),我看到的是一个“狠”字。——“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我看到也是一个“狠”字 。我们看到少年和青年时期尚未统兵的李续宾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一个全才,医学、箭术、马术、兵法、绘图,他全都学会了,再看看这些技能都是做什么用的,所谓“经世致用之学”也,学的是“经世致用”,最终目的是让自己“经世致用”。李续宾为了抓住一个机会,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经历多久的蛰伏和忍耐?二十年!如今,他才带兵三年,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将这些等待和积蓄喷薄殆尽吗?很显然不够的。孩子的死,怎么可能是因为没有德行?孩子的死,又和他的军事行为有什么关联?又如何会成为试验他忠诚的障碍?——心中有一物,眼中全是此物。——他的理想是建功立业,他眼中的一切行为就和建功立业相关。为了能够给自己一个合理的借口,他将儿子的死因解释为信中提到的几点,又自我欺瞒式地对父亲说皇帝圣明,还说太平贼匪被消灭的时日并不会太久。你可以解释为对儿子、皇帝、战事的这些说法,都是他在安抚双亲,是孝的表现,不过最终的落脚点很坚实地落在了“建功立业”四个字上面。这无可厚非,也不应该“非”,我只是想尽力窥探李续宾当时的心思,毕竟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些浮在纸面的记载,我想知道的是李续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有一点,我还要再提一下,就是信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贼匪不难平定,太平的日子不难再见。我估计这也是他最终敢咬牙孤军深入皖北,去和陈玉成硬碰硬的原因,这是内心的一股子硬气、底气、煞气、恶气,老子连罗泽南、塔齐布、曾国藩等等,不知多少湘军人物都打不下来的九江都打下来了,老子两克武昌,击溃韦志俊,败走石达开,老子平定了湖北、恢复了江西,老子现在只怕已是天下第一名将,老子真的怕你么?四眼贼(据记载,陈玉成眼下有黑斑,如同四眼)!李续宾当然是一个谦逊容忍的人,可是我们目睹了他行军打仗的作风,绝对称得上“横行”二字,焉知他内心不是这样的?况且,极端环境之下,见极端的人性,人性是普遍存在的东西,因此并不是恶意去揣度李续宾。不论如何,这是我的武断的“窥探”,可以存疑,今后如果有新的理解,自当更正。
咸丰八年五月,李续宾率军进驻武昌,和主持湖北军政的胡林翼、官文会面。胡林翼和李续宾是深交的好友,见李续宾身体劳损、面容憔悴,心里很不好受,赠送药物和万历本《史记》给他。药物,治疗身体;《史记》,奋发意志,胡林翼识人而贴心,所以送礼也针对性强。官文和李续宾就谈不上交情了,送的东西也比较贵重,但是显然是并不贴心的东西,送的是六件貂裘纱衣,估计是见李续宾穿得朴素才这样做的。李续宾把礼物退回了多次,在胡林翼劝说下这才接受,但是自己没穿,寄回了老家给父母用。胡林翼还想同李续宾结成亲家,但是李续宾儿女都已经有了婚约,胡林翼退而求其次,令一个儿子拜李续宾为义父。
月内,上谕再次下达,令李续宾等去皖北征战。李续宾在出发前,还不得不将自己的军队拆分出一部分兼顾多处防务:萧庆衍等一千人守九江,余际昌等一千五百人守蕲州,李续宜等至少八营人马守武汉。李续宾手头的剩余的兵马还有八千。
六月,李续宾从武昌大军开拔,官绅上千、民船数千相送。临走前夜,同胡林翼长谈一夜。谈完之后,胡林翼也回老家去了,原来他的母亲去世,请了丧假。值得一提,曾国藩此时也正好复出,不过他得在长江南岸主持大计,江北的战事同他不会发生直接关联。不过曾国藩特意赶到黄冈境内的巴河,要同李续宾见一面。
七月,李续宾进军途中来到曾国藩舟中,一谈就谈了六天,他们谈了多少内容,我们不能知道绝大多数,但是不难想到其中一些。值得一提的是,李续宾和曾国藩分手的时候,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与李续宾大军随行,原来曾国华落落不群,却和讷言沉稳的李续宾很合得来,我们也可以想象,曾国华也想在李续宾身边书生意气,建功立业。李续宾刚行军不久,就听到庐州失陷的消息,安徽巡抚李孟群竟然手握一万多人的兵马不战而溃,连连败退,令李续宾极为不满。
进军庐州的路上,首当其冲的城市是太湖。
进入八月,由太平天国另一位守城悍将叶芸来经营的太湖尚未攻下,李续宾忽然又收到朝廷一封令人吐血的上谕,信是寄在顶头上司官文手里,针对李续宾的部分,大意如下:“你们现在南边几万人马全都从太湖、安庆方向往北进攻,贼匪肯定往北方逃窜,你们现在应该先拣要紧的,马上改道来庐州,等李孟群收集了溃兵,一起把庐州克复,同时给我看好了,别让太平军再往北边来了。”设想当精英主管遭遇乱弹老总,你就能隐约领会李续宾的一些情绪了。
李续宾只能苦口婆心地一边哄着主子,一边面对艰难的战事。可是朝廷仍然催促李续宾,即便不能全军赶去,也要分兵助剿,据说诏书一连下了十封。
官文在给李续宾的私人信件中替他不平:“朝廷真是不懂地理,安庆和庐州之间相隔那么远,中间还有舒城、桐城,贼匪这么多,我们兵力又这么少,怎么还能分兵?”然后,他还一拍胸脯,对李续宾说:“阁下尽管稳扎稳打,有过,文自当之。”本来,上级为下级遮风挡雨、保驾护航,就是份内之事,官文也是信誓旦旦,但是转眼,胜保弹劾李续宾援救迟缓,官文竟然默默不语了。到这里,我们才发现,李续宾收获的那些胜利果实,真的不是他凭借一己之力一人轻易摘取的,没有了胡林翼、曾国藩这样同他同心同道的朋友,而且对他爱护扶持的上司,现在的他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深入敌后、孤军北上的背影,尽显苍凉。
不久,李续宾感到兵力不足,同曾国藩商量,将离开九江时分兵驻守在湖口的彭友胜、赵有材营调回了自己身边。经过激烈争夺,八月十六日,攻下了太湖,杀敌计七八千。〔题外一句话,古人还真是挺重视传统节日的,破城之后,还举行了宴会,补庆已经过期一天的中秋节,并赋诗唱和。我觉得,传统节日在古代那么重要,估计也同他们娱乐方式太少有关。〕
不久,李续宾攻破途中另一座城池潜山,杀敌计六千多人。
同时,家中有噩耗传来,李续宾的二兄和四妹都去世了,李续宾心情哀伤。
李续宾面对的下一座城池是桐城,需要说到的是,之前李续宾作战之所以能最终全胜,不仅是因为一军之骁勇,还仰赖于有几支军队在侧替他分担压力,其中有鲍超、都兴阿等。接下来,这些友军都没有同行了,李续宾的攻势一下失去了厚度。
本月月末,天有异象,彗星出现在楚境的夜空,光芒炽烈。古人极其重视天象,相关研究上升至复杂的理论高度,一般认为彗星为不祥,它的出现暗示人间有兵祸。因其拖拽长尾形似扫帚而有别名“扫帚星”,后世遂以扫帚星比喻晦气之人,用来骂人。古人也喜欢将天象同人间的变化进行联结,关于这次彗星的出现,许多时人进行了记载,并将之与李续宾的命运挂钩。其中最为简略、隐忍的表述是左宗棠的:“戊午,星孛翼、轸,指上将,迪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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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容易顿笔难。行文如同割肉,行到结尾便如割到筋骨相连处,难断之状犹人踌躇之态。行文又如走路,行到尾声,就如跋涉千里,误入泥泽,着实艰难而不可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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