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喜是人民医院骨科的一位护工。确切地讲，他是个野护工，不归任何一个物业公司管理，谁也管不了他。十多年前，他工伤住进了医院，腰椎打了十根钢钉，做了一次植骨手术，最后，还把一侧股骨头置换了。但凡是你瞪大半信半疑的眼睛，他便立马解皮带，脱裤子，撩起上衣，指给你看他身上瘆人的刀口。因为在医院里看病时间长了，跟医生护士混得很熟，伤愈后，根喜干脆就以此为家，干起了护工，这一干就是十年有余。
大概是久病成医，轻车熟路的原因，他护理的人，凡是要做检查，换大单，打饭菜，只一句话，他都安排得妥妥的，哪个窗口忙，哪位医生今天当班，他全清。再忙，他也能钻点空子，抢个先手，谁也别想插他的班或欺负他，他哪个都敢骂，而且非骂得那人狗血喷头，我开了那么多刀都不怕，怕你个球！
二
黑夜是残酷的对手，用寂静的钢刀 一点一点割裂撕扯着皮肉筋骨，还不允许发出叫喊，黑夜中的叫喊本身就是怯懦的，也是无用的，会遭到所有夜生物点嘲笑。也许是见过太多的伤痛，根喜说起他看见过的惨烈的伤者和事故时，完全当笑话讲，并且一点也不附和家属的唉声叹气和惶惶不安，像个看热潮的人，把那么可怕的手术轻描淡写说过去，你要是不信，他立马就要解开裤腰，给你看看他身上四五处刀口。看得人信心骤增，比比他，眼前是多大的个事啊。
三
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某种意义上又是残忍，伤痛的经历，不同于任何一次出行或攻坚。所有陷入不堪的事物都会诅咒这漫长的过程，在这里，沿途无风景，唯有不寒而栗。不要动，忍一忍，坚持就是胜利。成了最没有同情心的语言，令人抓狂。谁也不会从伤者的角度编造一套安慰语。根喜从来不问你疼不疼，像个没事人一样，一会儿告诉你“印巴打起来了，干掉好几架飞机”；一会儿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一楼食堂的咸菜咸得没得影子，二楼的咸菜就正宗，而且油多；一会儿坐在一旁刷抖音，无端地哈哈大笑。这种若无其事，反而让满屋的伤者找到了排遣的途径，大家也拿出手机，熬着痛，寻点乐趣。
四
人的苦痛，是要深放在心里的。一出声，就俗了，为什么要让别人听见？人要想博得人同情，不是通过嚎叫，而是自身的刚强。骨科病房白天和黑夜都出奇地安静，经历了突发事故的人们反而庆幸自己命大，互相宽慰。根喜一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卖弄自己的不简单，说自己熬劲大，从来没有哼过一声，术后时间不长，就熬着痛，自己进行康复训练，现在，身体全没有毛病，每天要洗一个冷水澡，早上只吃一个鸡蛋喝一杯茶，平时茶饭不讲究，体重控制得好好的。别望我置换的股骨头，我走路快得很呢，一般人跟不上我。根喜满脸的骄傲，让躺在床上的伤者羡慕不已。
五
每天，迷迷糊糊中，骨头最早从疼痛中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根喜五点钟准时起身，开始他的流水作业。给他照料的伤者漱嘴洗脸擦身子。根喜擦身子用沸水拧热毛巾，这在圈子里是公认的绝活儿。大早的茶水炉子里的水最烫，根喜接上大半盆，将毛巾叠整齐，一半浸入沸水中，用另一边卷起来，迅速拧干，展开，这带劲的地地道道的沸水毛巾在疼得麻木了的躯体上搓揉过去，居然镇痛活血，舒服极了。又让人想到老澡堂子里老师傅甩过来的热毛巾把子，让人立马回到热腾腾的生活中，暂时忘却伤痛。
七点左右，走廊上便传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吆喝：吃早饭，吃早饭，包儿馒头稀饭，还有鸡蛋，要吃的抓紧时间。喊两遍，这声音就在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彻底消失。这时候的根喜已经完成了他早晨的护理工作，并且忙里偷闲赶回家去，送上初三的女儿上学，（55岁的根喜，有个上初三的独生女，这其中一定有故事）赶在护士医生查房之前，将自己护理的伤员巡视一遍。（最多时，根喜同时护理7个，多是回头拆钢板的老主顾 ，还有医生护士拜托的熟人）
六
这世界，感同身受是个虚情假意的词，没有相同的经历，根本就无法拥有同样的感受，因此有着同病相怜的根喜，自然成了大家值得信赖的护工。怎么挪动屁股，怎么搬动腰部，又怎样抬起大腿，那些不知所措的家属们往往搞的伤者大呼小叫，根喜一上手，立马就顺畅多了，就好像他知道哪根经哪根骨头应该怎么弄似的。做久了护工，看了无数次伤痛，根喜也能拿过片子仔细端瞧，然后，哼一声，你这伤肯定要手术，或者，瞧一眼伤口，断言，要消肿，不然没法手术。果然，医生查房时嘱咐，等消肿才能手术，否则没法缝合伤口。
护士每天查房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伤者各种状况，包括有没有进行康复训练，有没有勤翻身，有护士提醒说，他是根喜儿护理的。哦，立马就不再问了。一会儿，有人来喊，根喜儿，护士长请你去搭把手，一会儿，医生们查房，吩咐根喜，你帮忙把这人的伤腿吊一吊啊。
七
根喜说，除了不会开刀，其他的，我基本都会弄。一脸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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