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汇芬走了,沈漫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这一夜,他总算是睡着了,可睡得极不踏实,睡梦中不断地闪现出叶淇的笑脸,他们曾经那么恩爱过,他做的每一道菜叶淇都喜欢,尝到喜欢的口味,她就会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地,像天上的月亮。沈漫也笑起来,就在睡梦中的脸上,挂起了微笑。
可梦境是变化的,不知道怎么的,梦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就在沈漫的面前,牵起叶淇的手,叶淇也不反抗,任由他牵着,轻轻巧巧地走到他身边,任由他拥入怀中,他们都在笑,目光齐齐地望着沈漫,充满嘲弄和不屑的目光,像四柄利剑,向他刺来,刺在心口上,疼痛从心口处传来,沈漫惊醒了。
天还没大亮,时间是早上五点。
沈漫起身冲了个澡,清爽多了。连日来的疲惫被哗哗的水流冲了下去,心情也轻松了一些,至少,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新一天的暴击。
拉开衣柜的门,五颜六色的衣服涨满了整个视野,全是叶淇的裙子,各种长度各种款式的,她的身材很好,皮肤又白,不挑款式也不挑颜色,随便拿一件穿在身上,都很好看。只在衣柜靠边的很小一块地方,挂着男款的衬衣,颜色也是很简单的蓝色灰色白色等基础色。
沈漫选了那件深蓝色的,穿好以后对着镜子照了照,忽然想起沈汇芬说的那句“把脊背挺直”,他对着镜子抬头挺胸,脸上那种晦暗的气色已经没有了,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脸,眉毛浓密,五官立体,脸部线条流畅,小腹平坦,一点赘肉也没有,这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到三十岁。沈漫冲镜子里的人笑笑,笑容温和,极具亲和力。他忍不住点点头,这才是急诊科顶梁柱该有的样子。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子里来,沈漫关门出去,走进阳光里。
他是做好了准备的,也许昨天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但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必须去面对,无法逃避。
赵东林还没有来,隔壁办公室的门还关着。沈漫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到过,每次都是在赵东林之后到医院。看着隔壁的办公室门,他觉得有些惭愧,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让赵东林和主任来善后。
开电脑,换上白大褂,端起水杯正要去灌水,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一把将水杯按在桌子上,“啪”地一声响,是王云飞的母亲。她突然就冲了进来,捉住沈漫的手,眼睛布满血丝,她狠狠地瞪着沈漫,大叫起来:“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她手上的力气大得可怕,沈漫费了很大劲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手才刚得了空,衣袖又被拽住了。那妇人完全不打算放过他,一把抱紧了他的手臂,人却往地上坐下去,一屁股坐在办工作旁,沈漫的手臂被他拉扯着,不得不弯下腰去,挣脱不开,又活动不得。
妇人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被这人害了啊,死的好惨啊……”
她的嗓门奇大,喊起来的句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很是渗人,一分钟不到,办公室里已经进来了五六个人,门口还有七八个脑袋在往里张望。大概是见到有人来看热闹,妇人哭喊得更用力了,双腿在地上乱蹬,哭天抢地起来。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些不是昨晚围观的人,大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情的神色。一边是悲痛至极的妇人,老泪纵横,身上的衣服也穿得有些旧了。一边是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医生,白大褂穿得齐齐整整。强弱之势对比太明显,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开始走近了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位大妈,你好好说说。”
妇人得了旁人的关注,脸上愤恨之色更甚,她抬头瞪着沈漫,喊道:“就是他,他害死了我儿子。”
“我儿子就是感冒,想过来找他开点感冒药,可他却把我儿子给治死了。我的儿,他才二十岁啊,还在上学呢,就这么走了,冤啊,走得冤啊。”
沈漫有些急了,辩解道:“你儿子不是感冒,是病毒性心肌炎,发作得太急,心脏骤停,抢救来不及了才走的。”
“你胡说,我儿子就是感冒。”那妇人激动起来,“我活了这么多年,感冒还分不清了?你就是推脱责任,才扯了这什么什么心肌炎的借口。我告诉你,我就这一个独儿子,你害死了他,我要你偿命!”
抱着沈漫手臂的双手松开了,沈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那妇人的已经“啪”地一声挥了过来,打在沈漫的脸上,又是一只手过来,指尖从脸颊上抓下去,抓出三道血痕。
众人惊呼起来,围观的人更多了,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开始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劝解,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支持沈漫的话。密密麻麻的交谈声中,沈漫听见有声音说:“是啊,感冒怎么会死人,定是医生开错药了吧。”
另一个声音说:“就是,还从来没听说过得个感冒就能死人的。”
附和声众。
忽然又有一个声音说:“这人到底是谁啊,可得把样子记住了,下次看病千万别找他。”
“就是就是。”
一种细微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些闪光亮起。他知道这些人在拍照,可他无法阻止。
那妇人像疯了一样,嘴里啊啊叫着,双手在他身上疯狂地扑打,不管不顾地。沈漫的头发被打乱了,脸上又多了两道抓痕,但他却不能还手,只能尽量去躲,实在躲不过了,才反抗着想去抓住妇人的手,让她没有办法继续打人。
他没法还手,因为他穿着白大褂,医生动手打病人家属,这简直是在挑战大众的底线。
他没法解释,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妇人的哭声牵动着,她是弱者,弱者拼尽全力对抗强势的一方,这让她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不知道有多少人拍了照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录了视频,他完全顾不上了。耳朵被妇人的叫喊声塞满了,眼角的余光中是一张张谴责的面孔,他成了罪人,该受到批判,该受到众人的鄙视。害死一条人命,他所受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没有人发现,现在的沈漫才是弱者。
时间过得太慢,沈漫渐渐麻木起来,他有些后悔今天这么早来医院,虽然做好了遭受暴击的准备,但毕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毫无经验,连如何承受都不知道,更别说处理了。
幸好,救星到了。
赵东林从门口费劲地挤进来,边挤边喊着:“别拍了别拍了。”
他冲到沈漫身边,一只手帮着沈漫从妇人手中脱身,一只手掏出手机拨通了保卫科的电话,“急诊科,快过来,快点。”
有人帮手,沈漫总算得以喘息。很快,保安过来了,围观的人被劝离办公室,却全都挤在门外,伸着脖子朝里看。保安把人群向外推了推,把门关上了。
妇人被拉到了一边,有人给她倒了水,在一旁开导她。大概是刚才闹了这一通,也闹累了,她坐在椅子上喘着气,不再叫喊,屋子里总算清静了。
沈漫这才发现,赵东林的脸上也有几道抓痕,只是不如自己脸上的新鲜,应该是昨天晚上被那妇人抓的。他抱歉地向赵东林道:“对不住啊,连累你了。”
赵东林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都是一个科室的。”
说完,他走到妇人身前,叹了口气,“王妈妈,你的儿子不在了,我们也很难过,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但这确实不是沈医生的问题。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如果你们能听他的安排去做心电图,当时就能发现心脏的问题,也就不至于落到心脏骤停的地步。我们也尽力抢救了,谁也不想看着你的儿子就这么死了对不对。可抢救已经没办法了啊,医生也不是神,确实回天无力啊。”
妇人又大喊起来:“你跟他是一个科室的,你们是一伙的,当然什么话都帮着他说。你们就知道欺负人,欺负我一个人,欺负我死了儿子……”她又哭起来,边哭边骂边跺脚。
赵东林无奈地向沈漫摇摇头,向保安使了个眼色,又对妇人说:“马上要上班了,您在这里也谈不出来什么来,还是走吧。”
“走吧走吧。”保安一齐劝着,将妇人扶起来,向门外走去,“我们送您去医务科,您去那儿聊成不,这里要上班了,不能打扰别的病人看病啊。”
妇人被半推半抬地送了出去,她一直在回头,不停地向后挣,却终究拗不过保安,被送去医务科了。
赵东林也回隔壁了。沈漫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早上出门时准备好的精神头已经被刚才那一阵闹打灭了一半,现在的他,只希望上午的病人能多一些,自己能忙起来,越忙越好,这样,他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悲叹自己遭受的这一切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连忙碌的机会都没有。
以往这个时候,病人早就进来了,他也早就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可今天这个时候,办公桌前一个病人都没有,除了门口不时投进来的探寻的目光,再无其他。那些目光在他身上偷偷看一看,不多做停留,又立刻离开了。
怎么回事。他正想去隔壁问问赵东林,手机忽然叫起来,是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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