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荆棘骑士团里的大团长,更像是一个荣誉称号,尤其是这个雅克塔国王派来的落魄青年。
然而,后来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个还是个年轻孩子的新团长,居然在不久之后立下了一个功劳。
一切归因于他的敏锐。
就在冯埃森的报告信件送出去的半个月后,一座华丽无匹的大帆船驶近了近海,船上的桅杆上挂着大天鹅徽章。船上装载着两名穿着马靴的工程师,还有几位雅克塔王国的外交大臣。
海滩上,和风拖着七月的尾巴。
骑士们照例围成了半圆的队形,这种队形对着敌人就是包围、对着友人就是迎接。这一次,他们显然是在迎接,因为那艘船很大,修饰得既气派。哪怕最刚烈的骑士,也无法拒绝远方实力雄厚的同盟。
首席的工程师挺着肥胖的肚子,望着堡垒的方向不停地摇头:“这种星形堡垒早就过时了,万一有海盗来了,你们从高处炮轰他们,会有许多死角。你们座岛上需要很大的修改,所幸我们的国王陛下很慷慨。”
“国王陛下向高贵的骑士们问好。” 身穿制服的大臣看着抢他一步的工程师,挂上了标志着良好教养的微笑。不知为何,他很甘心地站在工程师身后的海岩上,不挪动半步。
“南方海域的海盗变得猖獗了,他们有最准的枪法、还有最快的船。为了防止那些海盗入侵,你们的堡垒需要大修。”
工程师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大臣的咳嗽声打断了。
海面上是一派和风,将每个人的头发吹得形状正好,却也吹来了某种尴尬。
总有什么微妙的不对,骑士团的男人们却都是粗神经,暂且没人说得清这份微妙在哪儿。
——除了冯埃森的表现。
他那一头黑发被海风吹得变幻莫测,背着两手,仿佛刻意似地站在了斜方后排。他盯着这艘故土开来的大船,反而陷入一团紧绷里,绿色的眸子好像随时走火的枪口。
雅克塔远道而来的一行人,没有一个人提及到冯埃森这个名字,更没有朝冯埃森的方向看一眼。
利瓦尔不停地擦拭着纤细的双手,盯着桅杆上被风吹得鼓起的旗帜,不出声地嘀咕着:“这面旗子做得比往常更大。”
突然,他的眼中露出一丝锋利,又被及时地掩藏起来。
他没有发觉,工程师正朝他瞟来了一眼。
一轮巨大的红色太阳烧红海面,大船漂浮海上,船头微微翘起,斜斜地好像插在一片火海里。
晚霞来了。
“看我,在海上颠簸得头晕了,居然忘记传达一件最重要的事了。我们的国王问候冯埃森殿下,他很关心王子的健康、以及这一路上可都顺利。” 大臣一拍自己的脑门,那种神态好像是想起了忘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只袜子。他嘴里提着冯埃森殿下,目光却只是象征性地朝着人群晃过一圈。
夜黑之后,海岛上一切的扑朔迷离张开了利齿。
当夜的天上升起一轮圆月,散发着手术刀的冰冷光泽。
利瓦尔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下的腰边一丝月光若隐若现。他穿过村落前方的圣十字广场,牵着马提着风灯,终于在堡垒的墙根阴影下看见一个期盼已久的身影。
不,是几个身影。
地上是肥胖的工程师,他仰面倒着一动不动,晚风中一片腥味弥漫。那不是海盐的腥味,而是血的腥味。利瓦尔走近几步远的地方,就认出了人血的味道。
难道有人已经……
利瓦尔停住了,他看见了站在尸体前方的大臣。使臣那一身在雅克塔象征着尊贵的天蓝色在月光下,更像窒息而死的尸体的肤色。
“别逗了,杀了皇室的使者,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使臣一改白天时的优雅,他盯着地上的尸体,冷笑里颤动着油腻的腔调。
冯埃森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火药的气味,他的背影单薄又坚挺:“没有东西能证明,你们一定是真的使者。我完全可以从你们的尸体上发现证据,来证明你们是假的。”
使臣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上下打量了冯埃森,他突然爆发出猖獗的大笑:“哈,你自己不过就是一个……”
“闭嘴!” 冯埃森手中枪响,使臣肩膀后方的墙体硬石弹起,岩块四散在夜空下。响声爆发了一下,突然静止了。
冯埃森咒骂了一句,拨弄了手枪,再次咒骂得更难听了。
就在这时,使臣却捂住了脖子,背靠着破裂的墙壁瘫坐下去。血变成了喷泉,喷了他满头满脸。城墙上全是人血,遮盖住了子弹弹射开的凹槽口。
“利瓦尔?” 冯埃森看着利瓦尔黑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了墙下,正掏出棉球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匕首,纤长的十个指头皎洁干净,丝毫不沾一滴血。
就好像,这位医生从来都不杀人。
利瓦尔收起清洁过的刀具,一声不吭地掏出止血带、纱巾,蹲在地上替昏厥过去的使臣止住了血。从一刀伤人要害到救人止血,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一气呵成。
——就像那年,在那个被太阳炙烤干透的集市的地上。
冯埃森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看着手里不中用的手枪像一个犯了错被撞见的孩子。突然,他扔下了手枪,瘫软地跪坐在地上:“你既然全发现,就动手杀了我!”
“这个岛上是有法度的,并不是谁拿枪、谁拿刀,谁就有理。” 利瓦尔用最后一截纱布,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声音竟然平静得没有丝毫恼怒,“哪怕是假冒成雅克塔使臣的海盗,也需要经过骑士团里的审理判罪,才能在圣十字广场上枪决。毕竟现在是和平时期,不是在交战。”
冯埃森慢慢抬头看他,碎发下一双眼睛里蹭地点燃起了湿漉漉的惊吓,看上去更像是一头被在猎人的枪口逼到墙角的小野鹿。
他看着利瓦尔一双干净无暇的手,陷入到某一段回忆里。
那是一段短暂的回忆,这个男人的身上总有一股海风的清香,那是六月的风。
“他们自作聪明地开出一艘大船,竭尽全力在船上装点出一种名为‘豪华’地东西。可是,恰好是那一面绣着皇族徽章的大旗出卖了他们的身份。” 利瓦尔望着天上冷静的圆月,继续说,“雅克塔皇族的船一旦挂上了徽章大旗,没有理由不派几艘军舰护航,就单独行在海上。而且,那面徽章上天鹅的头顶该戴着紫罗兰,不是三叶草。”
冯埃森松了一口气,双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利瓦尔的斗篷:“利瓦尔先生说得不错。”
“看来他们当初选中你,不是没道理的。” 利瓦尔盯着冯埃森,眼神突然变幻莫测了起来,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时那种恍惚的太阳。
冯埃森点头搪塞:“也许吧。”
“傻瓜……” 地上被包扎好的“使臣”哼唧了一声,在地上扭动挣扎着,虚弱的声音里张牙舞爪着某种不甘示弱。
利瓦尔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腰间地匕首闪着冷峻光芒:“别动,脖子上的动脉要是崩开了,你会在十秒之内无药可救、失血而死。”
恰好就在这时,远处几点火光靠近过来。
棕榈树丛的后面现身出来几个人影,他们骑在马上,半月形状的队形围住了城墙前的一切。
灯光、月光照亮了老骑士严肃的鹰钩鼻。骑士们骑在马上,数双眼睛里布着红血丝,却精神矍铄。
利瓦尔站起来,对着老骑士平静地报道说:“如果这群假扮雅克塔使者的海盗们抄走了我们堡垒的地形图,以后一旦开战,情况会变得非常棘手。新来的团长提前看出了这点。只可惜,这年轻人的做事风格就跟不开化的海盗一样,抢先打死了冒牌的工程师。明天的审判,只好针对活着的人来了。”
“我们的岛上,碰巧还真需要海盗一样的年轻人。” 老骑士点头,望着冯埃森,灰色的眼里夹杂着惊讶和赞许。
第二天的太阳烧得恍惚,照在圣十字广场上。广场上随着一声枪响,海鸟扑腾着灰色的翅膀逃向灰色的云层。
处决过后,骑士们在唱起了对冒名罪恶的讨伐。
冯埃森手中枪冒着浓厚的火药味。他望着被自己亲手处决后的冒名者,尸体的黑色头套下,黑色的人血蔓延在他的脚下。
这黑色的血像是沉重的着了火的轭,这一刻烧在他胸口的深处。不,这团轭早就烧上了,只不过是他后知后觉。
“多亏了天上的主人赐福给这一片岛上的子民,新团长冯埃森先生是荆棘骑士团的福音!”
“冯埃森,我们地上的主人!”
骑士们围着冯埃森,他们拔出佩剑、弯腰行礼拥戴。广场上进入了一场小型的加冕礼,围着冯埃森,还有地上刚被处决过后的血腥。
冯埃森站在中央,那种心中沉重的轭烧得更加烈了。他偷偷捏着拳头,十个指头攥着自己那身体面的制服,却恨不得一下子消失在海里。
——不。那天,那个黑头发的男人其实没有了呼吸。
——他早就死了。
4
天上升起了上弦月,好像拉起一把银色的弓。
墙后的空地上,冯埃森右手拿着短剑,左手端着一本旧书。汗水从他的额头流到领口中,他丢下刺剑,将书页再次翻到了雅克塔宴会表演花剑那一页。
自从广场上枪决海盗的那天起,他悄悄从旧书库中翻找出了这一本剑术的图册,夜晚偷偷苦练。
“别练这些宫廷的二流花腔子,没用的。”
身后是冷静又温和的声音,在冯埃森听来却是泼冷水。他浑身一个激灵,手中的书都快掉了。
那本书被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接住了。
利瓦尔手捧着书,绕到冯埃森的前方,嘲讽地摇头:“我忘记说了,你这个令人头疼的私生子曾经被舰队副司令那副慈爱的嘴脸打动了,立志想当一个海军队长。十二岁那年,你随着舰队出走,途中遭到了暴风,失踪了好几年,才回到雅克塔的国土上。没人知道,你在那几年遭遇过了什么。可惜的是,你丢失了许多记忆,容貌也被损毁了大半,幸好雅克塔有很好的整形医师。不过很不幸,你把最有天赋的剑术都忘得一干二净。”
冯埃森像是被说到痛处了,他一脚踩在剑上,绿色的眼眸里突然警觉:“为什么,你一个医生会知道这么多?”
“你要是真的想学,就学点白刃近战的技巧,拿刺刀会更实用。” 利瓦尔盯着冯埃森,眼神变得温和起来,“不过你是大团长,荆棘骑士团的新灵魂。要是真的和海盗交战了,你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的性命,镇定地指挥。你的性命直接决定了骑士团的士气,还决定了雅克塔那边会派来多少支援。国王再不待见他的私生弟弟,至少皇家的颜面还是会顾及的。”
“我不配,先生。”
冯埃森靠近利瓦尔,像孩子一样嚅嗫起来。乳白色的月光下,他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再度嗅见了那种久违熟悉的气味。
那是海风的香气。
——是六月的海风,温和干净。
然而,正是这个当初为他解下斗篷的男人,却也成了一切罪恶的根源。
“要是与海盗交战,我会冲在最前面,拼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我一定会死在你的前面,死在所有骑士的前面。”
冯埃森整颗脑袋埋到利瓦尔的肩头,看着自己踩在脚下的剑。
利瓦尔直挺挺地站着,看着地上的那把形状几分花俏的剑,又看着信誓旦旦的青年。突然间,月光一亮。
透过黑云缝隙的月光更加亮了,触目惊心得冯埃森退后了一步。
“真正的冯埃森该是什么样子,你都最好忘了,这一点都不重要。” 利瓦尔的口气很温和,温和得像是假的。
“你全知道了?” 冯埃森绿色的眼里冒着光,黑色的鬈发都几乎竖起了。
利瓦尔难得地拍了他的肩膀,抬头望着那一片灼亮的月色,侧脸平静:“这是一个用脚趾头都能想得清楚的秘密。一个皇族的私生子,出海的途中突然失踪一年,之后带着一张身份证书、还有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世人跟前,用冯埃森这个名字出席社交,谁都不是傻瓜。”
“是么?” 冯埃森只觉得双手指缝空空的很冷,心底扑扑地乱跳,“他本来就是仿冒的,那我……”
“可是,不管真假,” 利瓦尔扶住他的肩,严肃地说,“岛上需要你这样一个身份的人,雅克塔宫廷那边也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来团结大陆和海岛。为了守护这片海域,也为了那些至今还被囚禁在南方浴场的可怜人们。上帝既然赋予你了这个名字,你就要对得起这个名字,来完成这个名字带来的使命。”
“所以,那天你杀了那些人,是为了我?”
“他们是冒充来使的海盗,被身为大团长的您亲自处决了。” 利瓦尔伸开了自己一双纤白的手。这是一双善长运刀的手,无论是手术刀……还是杀人的刀。
这双手就像月光一样皎洁。这一双救人的手,那夜里也为他杀了一个人。
“先生……我知道。”
冯埃森呆呆地盯着利瓦尔的手,某种负担骤然卸下的轻松反倒成了另一重枷锁。他被这道枷锁套住了一生,套得猝不及防、又心甘情愿。
“你该去看一看,南方海盗城的浴场里,那些人们都在遭受着什么。” 利瓦尔地目光似乎穿过了南面高耸的堡垒,越过黝黑深沉的海域。
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了一半,就如同潜伏在两人之间的真相。
“先生。” 冯埃森喊了一声,几乎要捉住利瓦尔的袖口。他的眼睛里忽然闪过奇特的湿漉漉的光芒,仿佛是一头追上主人拖鞋的小猫。
“你过去一直出入宫廷官邸,还没见过那些被奴役到南方的同胞们。人蹲惯了天堂,也多去看看地狱,对你没有坏处。” 利瓦尔转身走了。
冯埃森看着自己握向一团空气的手,眼底的光芒逐渐消失。
“我……哈,我是没见过。”
最终,他话锋中途一转,很刻意地笑了。
【太久没时间更新了,不知简书上还留有多少看客朋友,能够让我追忆过去写文频繁以文会友的那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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