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红药

作者: A我是一片云 | 来源:发表于2020-07-26 13:33 被阅读0次

    这一年,雨燕要上中学了,中学在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应届的小学生都要考试才能上得了。七月里的天,正逢夏收时节,大人们都忙着地里的㓉儿,小孩子也不得闲,上学考试这样的事,都是不打紧的,考上了就上,考不上就留级明年再考,明年再考不上,回来帮家里种地,男孩子去村里的砖瓦厂踩泥巴,家里圈一圈羊的更需要个放羊的帮手,女孩子帮家里做饭洗衣服挑水割草,谁都不会闲着没有事情干,都不关前途和命运,顺其自然的事情。

    大晴早,太阳还没冒出山头呢,小花和雨燕已经做着出发的准备了,她们俩要去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了。

    早晨出门时,奶奶给雨燕的包里塞了两个白面饼和四个煮鸡蛋,一再地叮嘱,有调侃和开玩笑的意思:"一定要等考完试再吃鸡蛋,要不一考一个大鸭蛋。"又掏出几毛钱塞进雨燕的裤兜里,用手拍了拍兜,让装好了,说别又弄丢了。末了,又不忘再叮咛:"考完试,早点回……"欲言又止,咽下去的那句是关于雨燕的妈妈红药的,其实欲言又止,是因为内心是矛盾的,内心里是希望雨燕能和妈妈走近些,内心里又担心雨燕和妈妈走得近了些,是白相矛盾。

    雨燕出了门,右拐,就喊:"小花,小花。"小花应着声出了门,她的妈妈荞麦穿着碎花的衣衫跟在女儿身后,依旧的娇艳如花,给两个孩子一人手里塞了两个苹果和几颗水果糖,送她们到村口,村口,晓雪和大桥一人一辆自行车,正靠在石墩桥上等。这都是前一天说好的事,平时都不怎么关注过小孩子的学习,这一日却分外重视,原因是因为要出远门了,虽然二十多里的路,算不上多远,可是,对不大出门的两个小孩来说,这样的出发,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离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村庄,小孩子的心里是有憧憬和期待的,被大人簇拥着有点成长的意味在里面作祟,有点异样的感觉,从未经历过的。

    八中校门口,雨燕的妈妈红药的兜里也惴了几颗鸡蛋和几包零食,鸡蛋是煮了一个晌午的茶叶蛋,女儿爱吃,零食是一毛钱一包的香瓜子和杨梅糖果,女儿爱吃,都准备好带了来。她正东张西望,在进进出出的人群中寻找自已的女儿,终于,那面色红润,着红色上衣的小人儿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她的心就那么一热,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下子就拥上来,拥上来又需一下子退出去的。

    迎上前,扑在雨燕面前的红药止了步,伸上去的手停在半空绕回来,掏出自己兜里的东西塞进孩子手里,见她两只小手无措地举着,又赶忙拽过斜跨在背后的书包,一个个装进去。这才对雨燕身后的晓雪说:"两个孩子交给我,我在门口等,你两个忙你们的去。"

    晓雪看着曾经的婶子,十年的岁月,沧桑变化,原本鲜花一样的容貌,这时候已粗糙无华,原本白皙的肌肤已成黝黑色,脸颊红彤彤两片,像烤熟的面包皮,细小的鱼尾纹一道道在面包皮里干裂着,很显眼。一头短发稠密乌黑,显示她还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女子。想起以前叔伯在时,婶子才二十多岁,正如花似玉着,内心里竟不住得凄然叹喟。

    一群群的学生进了校门,红药眼看着那红色上衣的小人儿走进了校园,背影像她的爸爸仁杰,走路也像,那稠密的一头乌发随了自己,扎一大把在脑后甩来甩去,像一束马尾。

    七月的天,还在伏里,几只麻雀一会儿飞上头顶的树枝,一会儿又落在地面上,低下头在地面上啄几下,啄几下又抬起头左右顾盼,匆匆忙忙,像大庭广众里不知怎么就做了小偷了,麻雀们蹦蹦跳跳在地上啄,也不知啄到的是什么,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的。啄了一会儿,翅膀一展再飞起来,飞起来又不飞远,落在近处,又啄几口,看上去警惕的程度过了头,因为并没有谁想把它们怎么样,除四害打麻雀的时代早过去了,是不是麻雀们一直都心有余悸呢?稍有动静,忽一下全飞上了树枝,过一会儿大约觉得安全了,又飞落下来,谁也不知道,这刚刚落下来的这一只,是不是那会儿看到的那一只,但看上去都还殷弱的很,像是春天才孵出的小鸟雀。

    红药坐在校门外的柏树下侯着,今天她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的时间都将属于她,为了匀出这一天,她前一天晚上在蔬菜大棚里干了大半夜的活儿,干了大半夜活儿的红药,这时候有点困倦,困倦的红药坐在大槐树的阴影里,阴影里只有她一个,那些送来孩子的家长都趁着孩子在考场里答题的间隙,去了镇上,镇上正开着交流会,一年才开两次,热闹得很。正开着的交流会上还有县剧团的秦腔大戏,他们都去看大戏去了,不看大戏的也去集市上逛去了,而只有她,红药,也只有红药坐在树的阴影里候着。

    树的阴影倒也清凉,随着太阳西移,那阴影也转了圈地移,先是一大片,慢慢就成了一小片,这一小片不是向外伸,而是围着树往回缩,慢慢地阳光灿烂地洒在红药的脚面上,而后移至她的腿上,手臂上,肩膀上,脸上,当灿烂的阳光洒在脸上时,红药往树下挪了挪,这时候,远处传来了交流会大喇叭的声音,大喇叭里正播着歌曲巜九九艳阳天》:"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呀,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依呀呀地唱,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歌声悠扬在风里传送,戏还没开演,烘场子的喇叭先响了。

    红药听见了那歌声,歌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在这时儿远时儿近的歌声里,红药坐在学校大门外的树荫里静静地候着。校园内,青葱的松柏在阳光下也静静地闪着光候着,把门的老师傅坐在木头靠背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听知了的叫声,知了叫了几声又沉寂了,叫醒了夏天里的热,自已躲到夏天的凉里去了。

    红药耐心地等着,候着,她一点也不着急,她一点也不着急,倒希望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女儿在校园内,她在校园外,她们虽看不到彼此,看不到彼此,彼此却离得这么近,近到铃声一响,女儿就能看到妈妈,近到铃声一响,妈妈就能看到女儿,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这样伯虑愁眠过呢?

    十年前,不,二十年前的那个红药己经不见了:两根大辫子,一双大眼睛,粉扑扑的肌肤,挑一担水,稳稳地走……

    红药不识字,十四岁那年,村上举行扫盲班,红药的背上还趴着啼哭的弟弟,她每天吃了饭,飞快地冼碗扫地、喂鸡喂猪,背上背篓飞快地去割猪草、拾柴火、烧炕、烧锅、烧水….…忙完这一切,额头上顶着细密的汗珠子背上托着两岁的弟弟,匆匆忙忙赶着紧去村里的扫盲班,扫盲班里大都是叔伯大爷婶婶嫂子们,叔伯大爷们拽着旱烟锅,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草的气味一边捡了根小木棍子在地上划自己的名字,婶婶嫂子们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学认简单的字,都是一副可学可不学,学了不一定记下得样子,而只有红药最认真,如饥似渴地模样,小弟弟在背上睡着了,口里的哈拉子流在她的肩膀上,湿了一片,此时的红药顾不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子,顾不了肩膀上湿了的那一片,两只手抱在膝头上,膝头上搁一个小本子,左手压住本子,右手握一支半截的铅笔,正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字,黑板上的字每天都是新的,教字的先生每天都换着写,红药认认真真的听,仔仔细细地写,可惜识字班日子太短了,红药还正如饥似渴着,就停了,停了的扫盲班使红药像口渴的人喝不到水,饥渴了好一阵子。

    后来,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长大了,都识了字,能读书会算术,她己长成了大人,长成了大人的红药随父母下地干活挣工分洗衣做饭喂鸡打猎草缝缝补补做家务,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再后来,红药嫁了人,有了孩子,当得知腹内有个小生命时,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呕吐和返酸的妊娠反应使她痛苦不堪,即使呕吐和返酸使她痛苦不堪,她也没有怨言,那一个怀孕的女人不是如此呢?她没有怨言,她想着总有那样的一天,她腹中的小人儿会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学堂,会高高兴兴地坐在课堂上识字写字,这是她未完成的梦想,如今终于有人可以替她完成。她常常会神情恍惚,神至情往,她妩摸着渐隆的腹部,一个做母亲的心思就这样悄然而至,也使她始料不及。

    孩子出生后,虽则因为是个女孩,她也同所有乡下父母一样略感失落,但很快她就释然了,这释然来得如此迅即,竟在她的心上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迹,就在她抱起孩子为她喂第一口奶水的那一瞬间,她糯糯的小嘴挨上她的肌肤的那一瞬间,她就被她折服,这折服如一丝划痕就那么轻轻一下掠过心头,只那么轻轻一掠,就无影无踪了,就那么无影无踪却已经渗入骨血,渗入骨血再也无法分离,以后无法分离的日子里,红药忘记了她曾经抚摸着腹中的她有过的心愿,什么识字,什么上学,都不是她红药的心愿了,她没有了她自己的心愿,所有的心愿都是那个小人儿的了,这一生她将只顾埋头苦干,风雨兼程,而前方都是她的。

    可是,人生一世 ,草生一秋,真的是有定数,难解其纠。

    红药再婚,又生了儿女,儿和女都在身边,健康活泼,丈夫又是个理家能手,包产到户后,不但种了大棚菜,还做贩运蔬菜的买卖,她跟着忙前跑后,虽说手头上宽裕了,可是,物质上的富足,并不能添补内心深处的那一处空落,这空落全在雨燕身上……

    当脚下的柏树影移过红药的脚面,转了方向向外开始拉伸时,校园内传来了清脆的铃声,片刻安静之后,成群的孩子像出圈的羊群拥着出了校门,人群中,红药还是一眼就找见了雨燕,稚嫩的小脸在做妈妈的眼前一闪,心底里就已经似满湖涟漪,波光里潋滟。

第三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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