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礼宾:您是研究中国古代传统书法的专家,朱永灵作为当代的一位年轻书法家,您怎样看待他的书法作品?
王玉池:很惭愧,我这个人主要研究古代,对时下的书法艺术家的创作较少关心,有点厚古薄今,所以很难讲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就谈谈对朱永灵书法的印象吧。
著名的留法学者熊秉明先生将日本的良宽和尚视为佛教书法的代表人物,他的字天真无邪,像小孩子蹒跚学步,精神完全放松。熊先生认为中国画找不出这样的典型例子。我提出中国的弘一法师也很典型,熊先生很同意我的看法。良宽的去世和弘一的出生相差只有半个世纪。中国历史上的书法有许多流派,人们的处世态度不同,对书法美的要求也就不同。如儒家是入世的,主张改造社会,所以要求书法要有力度,要雄浑、强健。道家主张无为而治,返朴归真,欣赏自然流露。佛教则强调与世无争、四大皆空、清净淡泊。弘一法师早年学习魏碑,字比较厚重有力,出家以后,为了适应佛教的要求,书法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弟子丰子恺在其早期作品上题跋说:“此三经乃出家时为穆藕初居士所书者,笔力遒劲,与后年所书轻描淡写、落墨不多者迥异其趣。”马一浮先生也说其“晚岁离尘,利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弘一晚年谈他自己的字时也说:“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中国古代书法遗产十分丰富,儒、释、道、俗样样都有,它们相互抵牾,又相互融合。近年来我注释古代碑帖深有体会。朱永灵先生在追求什么?他有一幅字是“非道即佛”,看来他的实践也是倾向于此的。他有些字笔画很纤细,如对联“独散万古意”、扇面“齐大官钫”等,有一种清虚宁静之气。有些草书也是如此。另有些字,如扇面“阿弥陀佛”笔画虽不真细,但笔画平拖,不强调力度,更无剑拔弩张之势,与上述作品基本精神也相一致。这些都与上述佛、道书家的意趣有相近之处。
《吴门中坚|朱永灵书法作品赏析》幽玄(隶书立轴)写落花水面皆文章,书平常处处亦场景刘礼宾:今天,百分之九十多的人已不用毛笔写字了,书法在当代有什么意义?朱永灵的书法是对传统的延续、重复?还是有所突破?
王玉池:我觉得他对古代书法下过很深的功夫,故基础比较扎实,也吸收了当代书法的一些东西,比如笔触的生拙。在章法上,古人解决好的没有几个,可以举出几个比较典型的例子,王羲之书法作品的章法就非常好,黄山谷也很注意章法,怀素的《自叙帖》也不错,只是我怀疑这件作品是不是原来的真迹?
刘礼宾:它是赝品吗?
王玉池:我怀疑黄山谷改造过。怀素的其他作品都没有那么错落有致,譬如《论书帖》、《食鱼帖》、《小草千字文》都不是这样。另外,傅山、王铎也很注意章法,毛主席也很注意章法,现在搞现代派的那些书法家更注意章法,很讲究构成。但是有些人不太注意“文字”了,有的人直接主张在书法中取消“文字”。这有它好的一方面,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更自由地用线条抒发感情,但也失去了很多东西。书法本来就是一门综合艺术,中国人欣赏书法的时候,除了欣赏笔墨以外,还讲究很多东西。现代派书法家这样一搞,很多东西就没有了。比如,戏剧、电影也是综合艺术,综合艺术涉及面很广。现代派书法把许多东西丢掉了,我不反对,他们去探索,也希望他们探索有成。但是不是有很多人欣赏它?很难讲!纯粹音乐也有内容情节,比如英雄交响曲,曲目背后也隐藏着人物,有一定的内容,如果什么都没有了—唱歌没有歌词,我难以想象结果会是什么样?中国有欣赏抽象艺术的传统,比如说太湖石就是一例,那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朱永灵的书法基本上还是建立在传统基础上,有完整的汉字,写得又多是内容隽永的诗词、格言。
刘礼宾:书法包括着很多象形的东西在里面。
王玉池:早期书法艺术是很象形的,比如说甲骨文,有些字像燕子飞,“山”像一座山,“水”像流水。但是到了隶书、楷书,就基本变成了抽象的了,形象性不强了。开始注重一些意境,比如说蔡邕的字“洞达”,张芝的字“精熟”,钟繇的字“茂密”,王羲之的字“雄强”,王献之的字“骏爽”,这都是一些很抽象的概念,也是一种意境,高明的欣赏者欣赏的是这些东西。另外,“欣赏”又受社会观念的制约。各个流派、各种思想意识施加的影响都不一样,如前所述,儒家喜欢刚毅雄强,道教主张出世、无为,佛教讲求四大皆空。朱永灵追求道教、佛教,体现了他自己的一种追求,到底追求到了多少?我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在他那一类的艺术家里面还是比较好的:有传统的功力,又有符合他追求的一些东西在里边,他的书法还很有韵味。至于这个“韵”是最难得的!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才能追求得到?这里面学问很多,我都没有弄得很懂。有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了学问是不是就可以更好地领会“韵味”了呢?不见得。古今都有这类例子,比如说黄山谷,他在早期就是位著名诗人,但是他认为自己的字受周越的影响,很俗气,30 年都摆脱不掉。他很谦虚,但经过多年的努力,到他的老师苏东坡死了以后,他才讲他的字终于可以和怀素媲美了。
现在看,的确如此。诗歌写的很好,应该懂得“韵”吧!但是在书法上未必就能解决。再比如,沈尹默早期也是位诗人,诗写得很好,陈独秀说他的诗很好,而说他的字“其俗在骨”。你看,书读得很多,诗也做得好,就是没解决字的“韵”的问题。后来他的技法进步很大,但是他到底有没有解决“俗”的问题?陈独秀后来见到他的字还说他的字俗!现代对他的评价分为两派:有的肯定他的地位和贡献,认为他的字也不错,有的还是不喜欢他的字。有一次启功讲课的时候,一个人提出怎样才能使字有韵味,启功很幽默,他说我自己写得就不行。他选择了回避。
刘礼宾:朱永灵很注重借书法来达到修行的目的,你认为写书法是否能起到修行的作用?
王玉池:这个很难说,那要看你的追求。现代很多人追求名利,写书法是手段,不是目的,这些书法家要考虑怎样讨好别人,怎样被别人承认。而有的人名利心很淡泊,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能一概而论。现在看朱永灵的书法,还是属于后一种。总的来说,他的字还是很有味道的。他很注意章法,笔画苍劲,注意空间布局—古代有些书家也比较注意,譬如董其昌就比较注意章法,他把空间作为实体来布置。弘一法师甚至认为,一幅书法的成功,章法要占十分之六、七。但多数书家不太注意。朱永灵的笔力能够吃到纸里,不是飘着,这个问题是要写很多年才能解决的。朱永灵对章法的关注似乎也和当代书法相关,现代派书法家都很注意章法。
刘礼宾:这是不是受了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影响?
王玉池:中国早期现代派书法是直接受到日本“少字数”等流派的影响,他们很注意画面构成。有些西方现代艺术流派很注重形式构成,但中国最初传来的西方绘画质量都不高,比如郎世宁,中国人不喜欢,说他“虽工亦匠”的作品没有韵味,那是没见到西方好的东西。文字与书法是一个整体,中国人看文字内容、书写顺序,西方人看不到这些。书法有很多诗意的东西,西方人难以领会。
刘礼宾:字有排列顺序,还包括笔画的转折、蕴涵着许多东西。顺着字往下读,类似看古代园林,“移步移景”,像品茶一样,慢慢地品,有一种时间的过程。这使我想起另一个问题,我认识一位艺术家,他每天都写书法,他感觉在毛笔的运行过程中,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教化。他喜欢毛笔触纸的这么一个过程,毛笔和钢笔完全不一样,毛笔在纸上跳跃的感觉很舒服。
王玉池:书法既然成为一种艺术,它毕竟有吸引人的地方。这里就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书法所用的材质,这个问题直接影响了书法的成熟,我现在还坚持书法的成熟是在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根据现代的出土文物来看,到了西晋还在使用竹简,纸张不太容易得到。谢安是王羲之的朋友,他告诉王羲之他想写字,但是没有纸。王羲之到仓库看了一看,还有四万张纸,就送给谢安了。那时候纸还是比较贵重的,只有贵族手里面比较多一些。纸作为书法的载体,对书法有很大的影响,用竹简写字和用纸写字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些条件限制着你,难以将书法成熟的时间提前。古人写字用竹简与缣帛。缣帛太贵,所以主要用竹简,竹简宽度只有一、二公分,不能任意挥洒。汉晋士人是不会降低身份从事削竹简、刻字这类工作的,可能纸张的出现与你提到的“修行”有一定的关系。纸张的发明与普及,为书法转入文人之手创造了条件,并使书写成为一种乐趣。文人的介入也使书法提高了地位,使它成为一种高级的艺术品种。优秀的书作具有十分丰富的文化内涵,有味之不尽的韵趣,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不是多数人(包括书家)都能作到。你所说的那位艺术家,将书写过程作为一种乐趣,与一心想成为书法家,或书法作为一种艺术应该达到的最高境界确不相同。
(王玉池: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刘礼宾:中央美术学院 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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