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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家对面的一个土丘上,那天我没有玩伴,自己百无聊赖地玩着一颗玻璃球,那时玻璃球是很罕见的,只有经营玻璃仪器的国营企业才生产,记得那是妈给我的。
山丘上绿草如茵,春风已经把土丘表面的水分吹得干爽,初生的昆虫们以鲜嫩的体态游离于花草之间,空气里香草的味道使人陶醉不已,这是我童年生活里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他穿着一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衣服(那时家里的长子有时穿自己母亲的衣服)在山丘的半坡上跳动着下来……我的第一反映感觉他是评书里说的张飞,圆大的黑脸上一双圆大的意大利人式的下吊眼,但那根本不漂亮,倒是有些憨直甚至带些凶悍。
伴随着他粗糙而低沉的话音,显然他提前变声了。
“我用三个瓷蛋换你一个亮炮行不?”
瓷蛋我经常见到,别的小孩大多使用这种东西弹球,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我至今也不太清楚,它不是绝对的圆形,中间还有一道从模子里出来时留下的浅痕,由于当时我没有那种东西,所以因数量的诱惑而变得十分感兴趣,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用三个换我一个,我有点兴奋,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于是欣然同意,他显然对自己的这次交易也相当满意,一边说我也有亮炮了一边跳动着离开。
他有了玻璃球后弹球的水平提高很快,不时地对同伴炫耀自己的亮炮,并把我介绍给我并不熟识的小孩,从那些小孩的目光里我看出所谓“亮炮”的价值,我更加得意地表示自己家里还有更好的球。
过了些天,我把姐姐头上戴的红色塑料球偷偷拆下来和其他的小孩换了5个瓷蛋,他实验了那红色塑料球,说太轻打起来发飘,他们不知道那是女孩的饰物,因为那时我们那地方还没有这类饰物,是妈从外地给姐姐买的。过了几天姐发现她的饰物不见了而伤心,妈说也许掉在床缝里说不用急着找,当时他在场,明白了那塑料球的来历,他不象其他孩子会对我嘲笑一番然后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再加以夸大事实,而是和我一起把塑料球换回来恢复了原样还给了姐姐。那时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告诉我他叫盖家劲。
那时的岁月里孩子们的玩具很少,孩子几乎没有一件玩具是买来的,孩子玩的东西大多和战争有关,有把木头枪在当年来说是很了不起的,电影对孩子的影响也决定了某个时期他们选择玩什么样的游戏,那时我们不用过多的学习,大部分时间在玩,后来我成年后,一直为我们这代人的思想在青年时是怎样被点燃后又被扼杀的感觉而痛苦,但是想到孩子时代,我觉得我们比现在的孩子快乐很多,相对恶劣的环境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和生存能力,后来的城市孩子不再拥有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环境了。
八十年代初北方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家劲、同班同学大江还有家附近的几个小孩子在废弃工地的沙丘上玩耍,几个大孩子出现了,他们大多穿着军警衣装,头戴军帽,专爱抢夺孩子的物品,他要我们其中一个孩子的帽子,一种中国人民解放军坦克兵佩带的旧帽子,是这孩子背着大人拿出来玩的,这孩子当时就吓得哇哇大哭,我的几个平时耀武扬威的同伴都惊呆了……大孩子们一边欣赏着帽子一边要离开。
我看见一个黑影突然站出来,他是盖家劲。
“你把帽子还给他!”
手拿帽子的大孩子笑了,他没有想到,面带惊奇地回来,一把抓住家劲,家劲一只手抓住那只抓住自己的手,一只手抓住了帽子,一边用那双坚定执着的眼睛紧盯着大孩子。
“你再说一句?”大孩子甚至有点畏惧,也有些下不来台。
“把帽子给他!”家劲的脸更黑了,手也抓得更紧。
旁边的几个大孩子骂骂咧咧嚷着要打家劲,并且有的手里捡了石头,我和大江迅速地把平时玩的大木棒举起来。顿时大孩子们全冲我们俩来了,家劲大喊:
“都别动!我就跟你干!(单挑)”一边盯着抓他的大孩子。
其他大孩子让所有小孩都不能动,大孩子头儿和家劲拉开了架势,我把帽子拣起递给还在哭的孩子,我和大江一步不离,随时准备孤注一掷。
大孩子头儿整整高出家劲一头,在撕打翻转中家劲的鼻涕眼泪被打得满面都是,大孩子头儿试图将他摔倒,几次也没能成功,就腾出拳头在他脸上给他致命性打击,还没有几分钟,家劲眼睛已经肿了,我们想站起来,被大孩子们按着不能帮忙,大孩子头儿的拳头还在挥舞,家劲的口腔被打烂了,血在嘴角流淌……
家劲的拳头零星地打在大孩子头的身上,他双手够不到对方的脸,他的两个拳头全都被控制了……也许是上天给了他灵感,他突然纵身一跳,他跳的很高,象只绝望的蚱蜢,他的头撞击在大孩子头的脸上,顿时鲜血四溅,大孩子一头倒在地上,用手扶住脸,可是血液已经无法止住,从鼻孔中喷涌而出……
战斗结束了,我们小孩都有着不寒而栗的感觉,那种兴奋与恐惧并存的感受。
大孩子们很有经验的做了临时处理,并带我们一起去医院,药费3元钱,为此大江把自己苦心积攒的邮票卖给了黑心的邮票贩子。
我们三个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在我们同龄人中我们被视为英雄,我时常给其他小孩子讲述这段精彩的对决,隐去了许多家劲处于下风的情节并增添了许多另人不可思议的动作最后以一个近乎完美的绝杀结束这个故事,当然其中会填加我和大江的重要作用和治伤时大江的慷慨解囊等重要环节,然后看着听者们惊讶羡慕向往激动近乎崇拜的眼神得意得不得了。
我们三个经常互相串门,那时家劲家里有时会做些好吃的,我第一次吃“墨斗鱼”(一种软体海洋生物)就是在他家里,他说那东西很好吃,我开始有些害怕,但吃起来才知道是难得的美味。我则在家里偷着拿出凤凰香烟,几个人在废弃的菜窖里偷吸,那时候我们分享各自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食物和玩具。大江“丢失”的邮票一直使他的父母感到蹊跷,曾多次问寻我和家劲,我们三人一致说在同别人交换邮票的路上丢失了。
我们整天游玩于我家附近的区域里,没完没了地欢乐,我们每年盼望假期的到来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乐趣……
放假了,我们一起分到了同一个学习小组,一个同组的女孩子因为不喜欢我们而主动和老师要求去了其他小组,这使我们很高兴地在老师面前保证在假期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江有个“妹妹”,梳两个小辫子,眼睛很大,尖尖的下颌,大江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女儿”,我和家劲都知道“她”其实是个男孩,但是大江的父母一直把他当女孩,我们也和大江一样叫他小妹,这使得大江的父母很喜欢我们俩。
一天休息日的上午,大江家的父母也在家,我们由于认真地完成作业受到了大江父母的表扬。允许我们出去玩一会,刚刚整理完毕的我们听到“小妹”的哭声有远至近,原来他因为不是真的女孩被院内的女孩们辱骂,而男孩子也不同他玩。看着大江父母无奈的表情,大江、我和家劲决定带“小妹”去玩。
我们四人出去,正看见一群女孩子玩猴筋,她们见到“小妹”出现,又开始有秩序地随着一个比我们大的女孩一起喊着“假丫头,不要脸,……”,大江和那大女孩争吵起来,家劲上去把猴筋拆了,纵身一跳,用力扔到树上,动作干净利落,使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靠自己的能力拿到。我看着这些不服气的女孩子们一个比一个丑陋,我明白了,原来真的比假的还假惹恼了所谓真的。从那以后我们的“小妹”恢复了本色,我和家劲看着他剪短的头发怎么看也不象男孩子。
我们有时无所事事,在晚上坐在我家对面的山头上望远,谈论谁够朋友谁不够朋友,哪个女孩漂亮并和谁谁交好,谈了好久也谈不完,直到父母开始喊我们,我们才很不情愿的分手。
整个假期过去,我们的作业完成的很好,我们取得了优秀学习小组的称号,后来发现大家都是优秀学习小组,然后老师发布一个消息:下午进行分班考试,学校要分快慢班。
下午的考试过后,我分到了快班,他们俩留在原班。
我们分开了,因为我考入快班后学习成绩一直不佳,整天弄得自己忙忙碌碌,我们三个人由于玩耍时间的不同渐渐疏远,一直到小学毕业。
有时梦里我会梦见他,总是蹦蹦跳跳的不让我安然睡眠,一会跳到这一会跳到别处,动作还是那样利落。当我醒来,我会产生要找到他的冲动,走过他家附近,一帮孩子在弹球,唯一没有他的身影,当我问到他的去向,他们告诉我他搬家了而且转学了,我四处打听和他曾认识的玩伴,都得到同样的结果……八十年代家里没有通讯工具,老朋友的相见需要一定的偶然性,所以那时的朋友是很容易完全失去的,包括年轻人的爱情。
我始终没能再找到他……
一九八三年秋,我终于有了他的消息,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文武提到的,他告诉我家劲死了。
矿务局医院后院有一个篮球架,家劲和文武几个同学经常到那打篮球,家劲有很好的身体条件,现在看来应该是相近于篮球队员的素质,他的弹跳好,投篮准确。
那年春天风很大,家劲在风中象一条游动的鱼,他穿越,腾挪,稳定地运球和灵活多变地跑动,在反击中没有人能追上他,他把防守队员远远甩在后面,然后纵身一跳,风,吹倒篮球架重重地砸向他身体,篮圈穿过他的胸前将他切为两半……
文武每讲到此时都会采用同样一个表达:
“盖家劲当时双手一张就听‘啊~’的一声就完了”
文武在学习家劲的大嗓门上颇有“造诣”,往往能博得一些笑声,而我知道那是家劲的声音,痛苦的绝唱,那是令我伤感的声音。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文武成为好朋友,并不是因为他人有多好,是因为他说他和家劲曾经很好,我以为在他身上我会找到家劲善良勇敢的记忆,我错了,没有人可以代替家劲,但我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过文武曾令我憎恨的所作所为。
很多年过去了,曾经很多人甚至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告诉我好人是没有好报的,无论我受到冷遇或误解以及数不清的不公正待遇的时候,会让我一次次想起家劲,去分辨是否可以对号入座,那痛苦的感受不言而喻,不过到后来我总会义无返顾坚定信念地去做一个好人,并坚强的活着以祭奠我朋友的亡灵,我想如此才能让我在多年来被磨损而狂燥并麻木的心——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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