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岭第一次闻名全县是他考上师专学校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在他拿到师专录取通知书的前一个小时。
那天是镇上每隔五天一次的集市,杨家岭一大早就收拾停当,拿着家里仅有的二块钱,去集市上给他爹抓药。
集市上人不是太多,农民家常饲养的猪、羊、鸡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偶然有一两个农妇,挎着用粗布盖住的篮子,和人走个脸碰脸的时候,低声地说:“鸡蛋、鸡蛋”,于是大家心照不宣,走到没人的地方,并不出声讨价还价,你伸出两根手指,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简单的比比划划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桩大生意于无声无息中就完成了。
杨家岭也很想给他爹买几个鸡蛋补补,可是他捏捏兜里的几个散碎的零钱,放弃的叹口气,这几个钱抓药还不知道够不够呢?
等到他从药店出来时,兜里只剩下五分的钢镚了,他揉揉饥肠辘辘的肚子,早晨走得急,没来得及吃饭,现在只觉得浑身无力。
一阵香气隐隐飘来,饥饿的人对味道尤其敏感,他循着香气望去,是一家包子铺,门前停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拎着一个黑色皮包从里面出来,把皮包挂在车把手上,低头正开自行车锁。
忽然一道褐色的影子从杨家岭眼前飘过,这个影子迅速摘下车把手上的皮包,顺势推到自行车,撒腿往东跑去,等到那个干部反应过来时,大叫:
“抓小偷,我的包!我的包!”
一时间,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杨家岭早已追了上去,尽管常年青菜、地瓜面吃的他腿细身瘦,面如菜色,毕竟是18、9岁的年纪,很快杨家岭撵上了那个褐色的影子,一阵扑打,他夺下皮包,那个褐色的人却逃走了。
等到那个干部气喘吁吁追上来时,杨家岭早已无力瘫倒在地,左手抓着草药,右手紧抓皮包。
那个干部扶起杨家岭:“多谢了,小伙子,多谢了,你的胳膊这是怎么了?流血了!划伤了!”
杨家岭这才注意到他左衣袖撕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不知道何时被划了一刀,虽然不是太深,但是鲜血也流了半胳膊,此时,杨家岭才呲牙裂嘴感觉到痛疼。
那个干部送杨家岭到卫生所去缝针、包扎,杨家岭才知道这个干部是下乡采访的记者,姓王。
王记者听说杨家岭是来镇上初中查看是否有录取通知书时,对他非常感兴趣,非要陪着他一起去学校看看。
到了学校,杨家岭的班主任杨老师正等着他,一见杨家岭,就兴奋地喊起来:
“家岭,你考上了,你考上市里的师专了,你是咱这儿唯一一个考上师专的学生。哈哈,怎么样?我预料的没错吧!我就说你的成绩好,肯定能考上。当初你娘还不让你上学,幸亏听我的话,你坚持读下来,这下好了,你总算跳出农门了,再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了。家岭你知道吧?这次你的成绩在全县排第一,我这个老师脸上也很有光啊!”
杨老师还没等到杨家岭说话,就看到王记者,“这位是谁?”,等到杨老师明白王记者的身份,一把抓住王记者的手。
“王记者,你可得好好采访采访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家里特别穷,可是这个孩子特别要强,无论多苦,一直坚持读书,这是一个典型啊!”
杨家岭在旁低了头,红了脸,不知道因为表扬他努力,还是因为说到他家的贫穷。
王记者决定去杨家岭家里看看,可是杨家岭死活不让,却也不说原因,两只脚来来回回搓着地上的小石子。
等到杨家岭带着通知书回到家里不到十分钟,就听见一阵自行车铃声,王记者随后进了门。
尽管王记者对杨家岭家的贫穷做了思想准备,一进门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所有的门窗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遮挡之物,顶棚上的苫草几乎都散落了,悬在距头顶不到一尺的上方,好几处已经破了大洞,靠墙的大炕已经塌了半边,没塌的炕上萎坐着一个黑乎乎几乎分不清眉眼的老人,老人围着一堆脏的发暗的旧棉絮,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件真正的家具,都是些破烂树墩用来充当桌子、凳子。
王记者正思忖时,外面一阵刺耳的叫嚷声:
“俺的天呀!可叫俺怎么活呀!你考上学了,哪得交多少钱啊?咱家哪有钱啊!你这是要你娘的命啊!”
王记者出门看时,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地上边哭边叫,一只手对站在旁边的杨家岭指指点点。
这个女人看到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蹭地站起来,迅速拍拍身上的灰,扥扥衣服,抹抹头发,眉眼聚笑,“吆,这是谁啊?”
王记者瞅着这个女人,总觉得她哪儿不对劲,再仔细看时,原来是她穿的衣服,干净,整齐、合身,甚至可以说有些花哨,王记者转头看看杨家岭,腋下绽了线的上衣,只到小腿肚的裤子,因常年穿洗,已经辨不清衣料本来的颜色。
那个女人看王记者在她和杨家岭之间瞅来瞅去,便嘻嘻的笑着。
“你老一定是个大干部,你看俺儿子考上了啥石?啥石砖?俺家穷,交不起学费,你老能给公家说说不?不让俺儿子交学费喽!”
杨家岭急赤白脸截住这个女人的话头:“娘,这是王记者,你不要乱讲。”
“啥鸡这?俺不懂,俺只懂,公家能让你不交学费,你要是再交钱,就不能去上学,赶紧回来帮俺挣工分,还得养活你那个瘫痪爹呢!”
“娘……”
王记者拦住杨家岭的话,“大嫂子,师专不交学费,还给学生发生活费呢!上学不花钱。”
“你说啥?这是真事?还有这好事呢!”
“是啊!娘,我当初考师专,就是为了没有学费,两年就毕业,我就能挣钱给爹看病了。”
王记者回城后很是感慨一番,第二天报纸上就登出了“无畏少年勇斗歹徒,寒门弟子考取师专”的新闻,杨家岭一时间成了全县的名人,个个夸赞,人人表扬。
一九八零年,杨家岭已经在镇上中学教书八年,他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他爹已经病故,一个姐姐早已出嫁,他娘已经改嫁到别的村子。他整日在学校不是看书、就是批改作业,即使文革期间,他也很少出屋,整夜点灯,说是看书,第二天出门,脸色很青,眼皮浮肿,脚步虚浮。
他的班主任杨老师,现在已经是他的同事杨老师,还像原来那样爱惜他,常常劝他,“家岭啊!少看点书吧!你看现在这些学生也不爱学习了,不像你们那个时候了,你多注意身体,多活动活动。”
杨老师私下和爱人说:“家岭这孩子小时候家里那样,在心里做下病了!在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一天清晨,天还未亮,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刺破了宁静的校园,等到上课铃响时,大家才渐渐了解情况:杨家岭因诱奸女学生被捕。警察从他的宿舍里搜出好多据说是淫秽色情书刊,据目击者说极其不堪入目。
杨老师病倒了。
一九九零年,监狱方面通知学校去接人,杨家岭要释放出狱。
学校领导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由退休的杨老师去接杨家岭,毕竟他们师生一场。
暮春三月,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天气渐渐热起来,杨老师松开上衣第一个扣子,紧紧盯住监狱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有一个褐色的物体在慢慢移动,浓稠的阳光有着丝绸般凉滑的质感,如天堂垂下的帷幔,那个移动的身影每个缓慢的动作在帷幔后交替出现,金色的阳光反衬出这只卑微的身影,它像是一只怪物,薄雾蒙住杨老师的眼镜,他摘下来仔细擦擦,再戴上仔细看时,那怪物原来是一个人。
那个人上身完全折叠下垂,他的头几乎要碰到他自己的膝盖,裸露的左胳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就是杨家岭,在监狱里被其他犯人打断了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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