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和李太太

作者: 相听不厌 | 来源:发表于2020-10-04 19:09 被阅读0次

    他们是突然搬来的,一对夫妻,先生姓李,住在我家楼上。

    他们和整栋楼的人都不一样,楼里的人惶惶度日,能混一天是一天。

    甚至有几家住户终日躲在房里抽大烟,抽他个云腾雾笼也不出门。

    而李先生和李太太是我们这楼里唯一坚持每日出门的住户。

    李先生时常见不着,想来也许是早上走得早,晚上回得晚罢了。

    李太太却常见,每日早上八点就盘好头发,挂着手包,点几抹胭脂。

    先到楼下吃个早点,然后拦一辆黄包车,一直到晚上六点,才提着菜篮回来。

    我喜欢李太太。

    她每日从我那儿过时,都塞给我一包凤仙楼的绿豆酥,那甜味儿,直冲心尖儿。

    李太太生得也美,朱唇点胭脂,黛眉梳淡妆,见了其他住户,不论高低贵贱,永远都浅浅一笑。

    但其他太太却不这么想。

    像我母亲,她们从不跟李太太说话,一行人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说:

    “哎哟喂,你们是不知道新来的那家人,那叫一个清高。

    特别是那个李太太哎,整日穿得妖里妖气,不晓得去干啥,真可怜了李先生。”

    当时我想提醒母亲,那包瓜子正是李太太前些天拿给我们的。

    楼下牌房是整栋楼最乌烟瘴气之地。

    我偶然撞见过里边的情景。

    正值盛夏,一群大老爷们儿汗涔涔地凑在一起,一台破风扇“呜啦呜啦”地吹。

    他们嘴里叼着烟,其中一个说:“今儿个城门死了个共产党。”

    另一个笑着,吐一口烟圈,“那你们是没见着,血溅三尺!”

    说完,其他几个人咯咯笑作一团,一口黄牙映着脸上的褶子。

    母亲不让我出门,她说外面乱,父亲总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叹一句:

    “这年头,哪儿不乱?北平能有一处宅子给我们躲,已然够了。”

    或许是没见过他们口中的乱世,我当时只觉这楼里,已经够乱了。

    日子每天都在过,每天都在死人。

    近期他们热烈追捧的话题是昨天抓了个共党特务,据说是个女的,被挂着个牌子游街。

    楼里的人颇为自豪地说:“你们是不知道,我还朝她扔了个鸡蛋!”

    这时候又冒出一句,“那小妞儿长得当真水灵儿。”

    水灵儿与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李太太落泪。

    那天下午,李太太像往常一样给我捎来绿豆酥。

    我接过时,只觉一滴水掉在我的手臂上。

    等我抬头再看,已然对着她笑意盈盈的脸。

    一周后,楼里的话题再次升级,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李先生和李太太在汪伪上班。

    于是乎,楼里的人有了第一次团结,他们更加讨厌这对夫妇。

    每日都在他们门口放耗子,甚者拿红油漆在他们家门上写——去死!

    汉奸更是成了他们的代名词

    母亲也勒令我不许去楼上,怕我被楼上的汉奸带坏了。

    可我总觉得,李先生和李太太根本不像汉奸。

    他们无儿无女,在我眼里比平常夫妇还要好。

    不像我们家,父亲母亲经常吵架,吵急了甚至相互动手,楼里其他家庭也大多如此。

    而他们家不同,李先生回来晚,李太太每晚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逢年过节,李先生更是礼物一堆一堆地送,虽然母亲说,李先生送礼的钱都是从老百姓那儿搜刮的。

    我原先以为,世间所有夫妇都会吵架甚至打架,直到遇见李先生一家。

    他们也会争论,但李太太从不大吼大叫或者砸东西,李先生也是。

    他们的吵架在外人看来更像是聊天,李太太吵不过就掉眼泪,吧啦吧啦掉一堆。

    这时李先生立马就抱住她,举手发誓自己错了,看起来有些滑稽。

    当时我想,倘若这么温柔的一对夫妻都是坏蛋,那楼里的其他那些人又算什么?

    事情出现变故是突然的,一切快得就像龙卷风。

    一日,李太太递给我绿豆酥时,第一次抱住了我,我很不解,但又很高兴,李太太的怀抱是温暖的。

    她依然挂着浅浅的笑,说:“小二,抱歉啊,以后没有绿豆酥了。”

    我说,李太太你是不是没钱啦?没事啊,没有绿豆酥,我们也是好朋友!

    李太太被我的话逗笑了,她问:“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举起手,学着李先生发誓的样子,“一辈子的!”

    某天早上,我被母亲摇醒,她第一次决定带我出门。

    我问为什么,她眼里闪着光,说:“看大新闻啊!”

    我至今犹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万里无风,街上的人们都嚷着看热闹,朝着广场走,叽叽喳喳地像麻雀。

    我看到李太太本该扎起的头发散着,胭脂也花了。

    那个穿黄衣服的人举起鞭子打她,鲜红的血瞬间浸透了她雪白的连衣裙。

    而我的耳畔是一群人激动的尖叫。

    我原以为李太太和我一样爱哭,我被母亲打了就会哭,她跟丈夫吵架了也会哭。

    但那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连哼都没哼一声。

    人们都说,她不说话是因为舌头被拔了。

    我看到李太太依然在笑,笑得很开心。

    以至于我当时从她脸上看到了幸福的表情,看到了一种名为解脱的东西。

    李太太最后还是死了。

    那个黄衣服的人把枪递给了李先生,人群又开始躁动。

    有人说:“好戏开场了。”

    李先生面色很淡,带着漠然,不似那个抱着李太太发誓的男人。

    我想冲过去,问他,李先生!你为什么不抱李太太了呢?

    李先生开枪了,手没有抖,也没有犹豫。

    从接过枪,到开枪,总共不到十秒。

    他仿佛告诉所有人——他厌恶李太太是特务,共党特务。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在骂李先生,说他猪狗不如,又有人说李太太疯了,那个女人到死都在笑。

    只有我默不作声,看到李太太的血像烟花一样绽开,看见李太太眼中倾泻的无数温柔。

    不久,楼上那户人家搬走了,李先生一个人走的,带着两个人的行李。

    昨天,新中国成立了。

    人民日报刊登的第一篇新闻——

    潜伏十三年的特务李先生,于昨日凌晨,吞弹自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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