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点长又有点杂乱的故事,部分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故事从一个酷热的夏天开始。
(一)魔都初识
上海,锦江之星酒店负一层某间大会议室里,灯光明亮,足有二三百位面容稚嫩的学生坐成整整齐齐的若干排,目光都专注地凝视着某个正在发言的人。我坐在一个靠后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正在侃侃而谈的那位仁兄,然后下意识地抬起手看了看表,心想:从自由发言环节开始到现在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了,这老兄讲自己对一道题的看法也可以讲这么久,看来魔都这地方还真是盛产能言善辩之人,从老师到学生莫不如此,虽然因为我刚上高一而在座的多是高二高三的缘故,很多东西我都一知半解,但看他们的做派,总之,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正当此时,我的思绪被一道厚重的声音拉回现实,“同学们,我们休息15分钟好吧,一会回来继续讨论。张同学,你先坐下。”冯教授打断了那位仁兄滔滔不绝的发言,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端起茶杯,干净利索地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在心底暗笑,估计是这两天被这帮无比热衷于学习的孩子们问问题问怕了,平日授课于名校的冯教授竟然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是的,这是暑期的一个精英数学竞赛班,大部分是上海本地或江苏、潜江(注:从此处到下文该地点使用化名)两省的大牛,而我,则是混迹于很多大神中的一个小渣渣。这种渣,或者说渺小,不仅体现在数学水平方面。昨日晚间,和朋友在魔都随便转转,我惊讶地注意到一些不难察觉的事实,比如,人民广场站居然有超过二十个出站口,商业中心区面积巨大;在商业街发小广告的人一个个身怀绝技,可以像扔飞刀一样准确将广告投入车窗;外滩人山人海,过往多豪车,穿戴多名贵......于是,我更是觉得自己在眼界和见识方面也隶属于渣渣一类。
我在心中默默惭愧并自卑了一下,翻了翻手机,没有看到什么感兴趣的消息,于是认真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希冀从别人的言谈举止中看看自己的见识和人家有多大差距。我注意到,远处,某个上身红色短袖,下身淡绿色紧身裤的女孩子正站在一群男生之外,因为她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看出她身高中等,身材匀称而玲珑,我摇摇头:这小姑娘的奇葩穿衣风格,红配绿,哈哈哈,真显眼。
只见她三言两语之间就引得那些那些男生哈哈大笑,然后一群男生开始听她讲话,对于我这种天生敏锐而细致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她俨然成为了这一群人的核心。我不由得啧啧两声,将她指给我身旁的死党于诚意,说道:”瞧瞧,这小姑娘有点意思,是个厉害角色,人家这奇葩审美、这八面玲珑我就是学不来。“
于诚意嘬了一口手中的营养舒化奶,慢条斯理地打量了那女孩子一眼,说道:“人家好好的,招你惹你了,怎么讲话酸溜溜的。噫,让我想想,你呀,大概是看上人家了。说实话,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可实在不像是在你这种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不屑地摇摇头,辩解道:“哪能呀,我就是客观而冷静地观察和分析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坚信——相信爱情的人大多是白痴,相信萍水相逢便胜人间无数的那就更一定是白痴了。”
于诚意嘲讽道:“就你这种冷漠而灰暗的人生观,就能解释你的人生为什么无聊且无趣,我这种睿智而风趣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白痴朋友。”
我正欲与他争辩,学管老师突然走了进来,拍了拍桌子,嚷道:“正式的座位表出来了,是根据昨天的抽签结果决定的,之后二十天就按照这个座位表来坐,不得随意占据他人位置,好了,该继续上课了,大家坐好。”
......
下午,走出酒店房间,我略带恼火地盯着走在前面的于诚意,心里琢磨着:这家伙看了一中午电影,还声音外放,搞得我一点都睡不着,最可气的是,这家伙现在看起来还神采奕奕的。我跟着他走进教室,忽然发现我分配的新座位居然恰恰好好在那位红配绿女孩的左边,不禁停下了脚步,撇了撇嘴,眼角余光看到于诚意似笑非笑的神情,索性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座位,彻底选择无视那位自称风趣的损友。
刚一坐下,红配绿女孩就落落大方地伸出手,面带微笑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江殊霆,潜江人,高一。”我猛然注意到她那双像是氤氲着雾气的眸子,跟她握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同样介绍道:“你好,我叫徐俞浩,来自天津,高一。”她点点头,笑了一下便不再理会我,埋头看手中的材料。
下午是组合课,老师讲的内容既多又难,我听起来实在有些费力,却注意到江殊霆一直不曾抬头,自己认真地写写算算,不禁有些好奇。中间休息时,我问她:“你们潜江人好厉害啊,你才高一,对于组合题也能应付得来。"她放下手中的笔,偏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她的动作让我能感觉出几分慵懒的味道,她低声回应道:“我没有很厉害啦,就是比较喜欢组合和数论这两块,至于我的代数和几何就一塌糊涂了。”
她说话的声音糯糯的,可能是鼻音比较重的缘故,听起来很亲切,眼中仍是雾气氤氲,我没来由地心中一动,视线避开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地板,笑着讲道:“哦?那我们不妨互相帮助一下,我恰好是几何和代数强一点,另外两块差得多。”她依旧温和应道:“没问题,只是你也听得出,我今天有点感冒,怕讲题会传染给你,要不等我好些再开始。”我心中的异样更强烈了些,压抑住心头的感觉,微微正视她:“没关系的,我身体好,不会传染给我啦,给我讲讲刚刚的那道组合吧,我听得不太明白。”她的眼中满是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
时光悄然而逝,一如窗外盛夏阳光中的树叶飘落,粲然而悄无声息。事实证明,在酒店上课的效果自然不会如何好,纸醉金迷的大上海有太多新奇好玩的东西,尤其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这些天认识的新朋友以及与他们吃吃喝喝、嬉笑打闹的时光远比枯燥的上课和自习让人轻松愉快。我时常一边因为没有自制力暗暗自责,一边和舍友在iPad上打游戏,晚上因为贪玩一两点才睡,所以时常会起晚,在八点钟上课的铃声响过很久,才和舍友或是跌跌撞撞跑进去,或是偷偷摸摸走进教室,这当然取决于当日授课老师的严厉程度。
就这样,时光从我的指缝间悄悄溜走,我和无数同龄人一样,青春肆意而又浑浑噩噩,何曾想到,有一天,自己回忆这段时光真的会羡慕当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给我带椰汁,女孩子不说话不一定是默许吧,我真的怀疑连续喝了这么多天,以后就不会继续喜欢喝椰汁了。”说过这句,她把趴在桌子上的脸挪得离装着椰汁的易拉罐更近了些,然后微微抬起头,以便看清拉环并打开它。
这些日子,我慢慢发现,江殊霆并不是个很温和的女孩子,而是有些调皮和狡黠,尤其是对待熟络一些的朋友更是如此,这恰恰契合了我的某种认知,我一直觉得——做人不要过于死板,一身匠气的人好没意思,现在想想,这也是所谓少年心性的一部分吧。我默默一笑,不知为何觉得心头微暖,斟酌着想回应地更有哲理些:“也不一定吧......把喜欢做的事情变成习惯不是很好吗?譬如...我比较喜欢上海的小笼包,这些天就跑了不少家店,几乎每天都要吃上几个,你还别说,楼底下那家面面俱到就不错,皮薄汤汁多,还很便宜。“
她有点笨拙地拉开了拉环,舔了舔粘在手指间的椰汁,摇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世间好物不牢固,彩云易碎琉璃脆。不能经常拥有的东西,你才会真正喜欢的,你这种贪吃的小屁孩哪里懂。”我看着她刚刚过耳又有几分自然卷的栗色头发,忽然有点想笑。她不理睬我的笑容,继续说:“哎,我这个人就是心善,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你请了我这么多天饮料,我索性请你吃顿饭好了。喏,你看,就是地铁站那边那家韩式烧烤店的优惠券,上回我去时赠的,四个人才199,菜量好大的,嗯,你还可以带一个朋友,我够意思吧。”
我微笑点头,却没有继续说话,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前几天下午,还没下课突然开始下雨,雨下得很大也很奇怪,是那种阳光灿烂同时大雨倾盆的场景,从小在北方长大的我没有见过这种鬼天气,下课之后,就打算躲在教室坐一会,过一会再去吃晚饭,恰好看到江殊霆的母亲进来接她,我的眼神向来不错,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位仪态端庄的中年妇人手上的翡翠手镯,虽然不是帝王绿这种绝顶货色,但八成是老坑玻璃种,至于价格,看成色最少也要在50万元往上。初一放暑假的时候,我曾在云南呆过一阵,因为父母认识几个玉石方面的朋友,加上我对于玉石有点兴趣,所以确实对于一般翡翠的成色能认个大概,大抵不至于差得太离谱......想到此处,我不由暗道:看来这小丫头还是个富裕人家的孩子,又想起隐约听她说过她家在上海这边也有房子,所以她不必每天住在酒店,不知为何,心头荡漾起一种微酸的情绪,心情着实有些低落。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呀,本小姐好不容易想请人吃一次饭,你这是什么态度,或者你不习惯吃烧烤?让我想想,噫,白莲路那边有一家杨记生煎包很不错,咱们几个人去那里也可以的。”
我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心绪,暗暗自责:我这是怎么了,大家只是普通朋友,我关心人家家境如何作甚,真是瞎操心还多愁善感。于是,我赶忙道:“当然不是啦,美女请客吃烧烤,当然要好好宰你一顿。我刚才,只是...只是有点走神。”闻言,她点点头,温和笑了笑。
那天的烧烤很好吃,菜量也很足,我甚至吃得有点撑。走出店面,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她的闺蜜突然笑嘻嘻说了一句:“请你的小男朋友吃饭还拉着我,现在我总该先走了。”说罢瞥了一眼旁边的于诚意,于诚意会心一笑,那两人匆匆而去,只剩下我和江殊霆杵在原地。我正想着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殊霆突然微笑着开口了:“她就爱开玩笑,你别介意,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这些天我发现,你看起来待人和善熟络,实则在心底对别人警惕而疏远,还真是很少见...你这样看待世界冷漠的少年。”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因为阳光过于炽热有些僵硬,思忖着这实在不像是一个16岁的小姑娘能说出来的话。她显然没有让我接话的意思,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继续说道:“我们这个年龄呢,应该开朗一点,活泼一些,温柔一点对待自己和旁人不是很好吗?”说着,她摘下路旁的一朵蒲公英,吹了一口气,然后看准位置,突然踢出一脚,踢飞了路旁一株蒲公英上面的小白球。“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玩,那时候我们还给蒲公英分辈分,讲这个是蒲公英爷爷,那个是蒲公英孙子。”
她一边讲,一边笑,笑声清脆悦耳,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我的目光从脚下这条大理石路面缓缓上移,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甬路尽头,路面两侧的蒲公英一直延伸出去,白色的小花朵点映在绿色枝叶间,此时我的心头,似是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暖意。殊霆不曾放下那株蒲公英,撵着长长的花茎转了几圈,偏过头来望向我:“但是,我倒是觉得你很亲切,因为...看这世界冷漠些,并不带表心底没有善意,你这样的人,真的做朋友时反而会待人更真挚些。”
......
其实,吃烧烤的那一天已经是我们上课的倒数第三天了,接下来的一天,晚上我特意去了趟杨记生煎包,吃饭的时候,店员说:”现在本店搞活动,再加10元,就赠给您一个星座玩偶。“说着,她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各样小玩偶,我看着那些萌萌的小东西,想起了某人踢飞蒲公英小白球的动作,心想:这家店的所谓活动还真是费了几分心思,便道:“那就是说,我可以随意挑一个喽。”店员点了点头,我就挑了一个看上去最有眼缘的。
第二日,也就是我们上课的最后一天,中午便会放学,接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看着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殊霆,舔了舔嘴唇,心想:送女生礼物这种事情,我实在不是很擅长,终还是有几分紧张道:“这是星座玩偶,嘻嘻,送给你做个纪念,你们女生...应该比较喜欢这种东西吧。”
她有几分惊喜地接过去那个小盒子,打趣道:“怎么,我刚说过,你就知错能改啊,学数竞的男生还会选礼物。”这时,她突然看到了蓝色盒子上白色的水瓶座几个字,惊喜道:“看不出来嘛,挺细心的,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水瓶座的?我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生日。”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实话实说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可能,比较巧吧。”
她笑容照旧温和,眼中还是雾蒙蒙的样子,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总之,我很喜欢。”然后,她迅速起身,向门口走去,手在背后冲我挥了挥:“后会有期。”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想傻笑,嚷道:“有缘再见!”她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转过身,阔步出了门......
(二)重逢津门
我们之后偶尔也会有联系,只是,不是很经常。时间真的过得飞快,不管生活在世间的人们是悲是喜,是哭是笑,时间都一如既往地平静向前,它永远用静默如水的目光疏离地俯视着人类和世间的一切。
两年时间,竟似弹指一挥间,我高三了,这两年,我并不觉得自己除了身高高了些、体重增了些以外有些什么变化,然而我很讨厌这种稳定,因为我骨子里面从来都排斥平静的生活。高三前的暑假,我们这些竞赛生最后一次有大量的准备时间,开学后不久就会正式比赛,而假期应该把时间更多花在课内还是竞赛上,这取决于各人不同的选择,总之,压力对于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形式,接踵而至。
南开大学的门口,我从48路公交车上面下来,细细观察了一会写着“南开大学”四个大字的大门,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摇摇头,走进门去。走出不远,我就注意到,前面那几张红色的条幅,其中一张上面写着“八方强手,齐聚天津”,我不由自言自语嘲讽道:“这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一个依旧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看来你嘛,还是没怎么变,我再见到你,你还是这副愤世嫉俗的样子。”
我回头,看到殊霆似笑非笑地望向我,两年不见,她的面容和身量都变化不大,最让我倍感亲切的是——她的口吻依旧如此熟络。我摇头,努力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打趣道:“那可不是,当初听了您老指点,我现在把愤世嫉俗藏得深了些,你看,我这笑容可还算过关?”她说道:“嗯,有点意思,这微笑还算诚恳,但是吧,你这黑框眼镜,未免太难看了一些。”她露出一副深感惋惜的神情,我气急,想怼回去,却见她不给我反驳的机会,已是快步向前。
同样是暑假,同样是一起上数学课,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虚长了两岁,哦,还有她的穿衣风格变地成熟了不少,至少不会再穿出红配绿之类的诡异组合,貌似更喜欢素色的衣服,白色或是浅蓝色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素雅。
那个暑假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日子还是淡得像是白开水一般,我每天坐着47或48路公交车匆匆赶去上课,而殊霆则是住在南开大学的宿舍,她在这边没有什么朋友,我偶尔也会和她到处转转,在海河畔,在天津之眼旁,在小白楼那些高楼大厦前,我讲着小时候在奶奶三轮车上、和表妹嬉笑慢慢长大的故事,她时常温和地笑笑。
在课上,尤其是有一些老师会讲得很慢,留出长长的的思考时间,而往往需要这般郑重对待的题目,我们都会毫无头绪,于是我们就会在课上刷剧,我们的座位靠后又靠边,她有时会大胆地把手机上的影像投到墙壁上来看,但因为这样不够清晰,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盯着ipad目不转睛地看。她喜欢看《伪装者》,尤其喜欢胡歌饰演的明台,但是对于官配的女主程锦云十分不喜,觉得她功于心计又动机不纯,常常惋惜明台没有和单纯而敢爱敢恨于曼丽呆在一起,那个长长的暑假,我陪她刷完了《伪装者》,后来又刷了《琅琊榜》,有时还会刷刷电影。慢慢地,我对于她的了解越来越多,关于她的家庭、朋友和各种想法,她时常会侃侃而谈、毫不避讳。
又是某个上课的夏日午后,我去711给她带饭回来,一边扒着手中的凉面,一边笑道:“你是不是应该奖励我一点跑腿费,话说这天气可是真够热的。”她随意的从我手中接过她的麻辣香锅,突然惊呼:“喔,你怎么忘记加热了,这还怎么吃?"我一时语塞,低声道:“这不是没留心吗?初犯,初犯,所以...我给你拿回去热热。”
她有些愁眉苦脸的望了我一眼,道:“没关系啦,我就这么凑合着吃吧。”我心道,一般女孩子说没关系就是有关系,这我到底还是明白的,看来我又要跑一趟腿了,突然见她眼睛一亮,眼中那经年常在的雾气像是化开了一点,出声道:“我也很喜欢吃凉面的,要不,咱们换换。”我当她是开玩笑,不由撇了撇嘴,却见她一把将我的凉面抢了过去,毫无形象地夹起面条啃了一口,以宣示对于面条的主权。
我愣住了,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学三四年级之后,就从来没有人和我分享一份东西吃,除了父母和表妹以外,这至少代表着——对方不嫌弃你,对于一个家境富裕而娇生惯养的小丫头来讲,在我看来,做到这一点确实十分难得。此时我的心中,是被信任的感觉,还是亲情抑或爱情?我有点茫然,无来由地想起龙应台的那句“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我摇摇头,至少是亲情吧,多了一个妹妹好像也不错,想着想着,我便目光柔和地看向她的侧脸。
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夹面的手突然顿住,然后轻声问道:“我其实一直想知道,在你的心底,到底对我是什么感觉?”语罢,她的目光倔强地与我对视,我有些躲闪:“我一直当你是...妹妹来着。”
她似是有些失落的垂下头,我忽然有一种继续说下去的冲动,整理着语言缓缓道:“你这么...通情达理又落落大方,我当然喜欢你了。只是......譬如说,我那年读《西厢记》时很入迷,我旁边的发小就一直嘲笑我,连带着嘲笑书中穷书生张君瑞和相国小姐崔莺莺的爱情,我就很不忿,一直给他讲书中的故事是如何感人,他们的感情经历有多么坎坷,他嗤笑道‘那么,我以后大概会少嘲笑一些这种白痴的故事。’我当然不会认为是我声情并茂的讲话产生了效果,就问他为什么?他装作无限感慨的样子,啧啧道‘因为那些动了真感情的白痴,都是可怜人啊!’我当时特别想抽他,但是,经过一点点事情,我发觉,他说得并没有错。我喜欢你,但是我不确定有没有那么喜欢你,咱们不在同一个城市,你家里面是搞房地产的,真的会接受我这样的穷小子嘛?未来如何,我们都不清楚,最关键的是,我不想成为白痴。”
殊霆听了这番话,我估计她一定会特别想抽我,没想到她却淡淡地、带着点微微怅然的口气说:“是啊,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自己不要像你这般眼中的世界如此灰暗,年轻人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畏畏缩缩的。”她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苦笑,庆幸她没有发怒。
......
(三)武汉再见
殊霆虽然也爱玩,但是她的成绩确实比我好很多,我根本没想到我会在武汉再一次见到她,虽然她考上了武大中文系,但对于她来说,这着实算不上一个很好的结果。高三那一年,我们很少联系,凭着我对她的了解,从微信上的三言两语就能看出来她不在状态,但是她却一直缄口不语,不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大一那一年,我们有时会一起出去,有时她会叫我去给她挡酒,虽然我的酒量很差,但是她说"让别人帮我喝酒,我总觉得欠人情,还是你来我最放心。”她对我依然如故,信任有加,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不是原来那个会一脚踢飞蒲公英上小花球的小女孩了,她的话少了很多,待人客气有加而疏远。
我一直不明白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原本乐观开朗的女孩变得沉默而内敛,直到大一那年下学期,4月中旬的一天,她和几个伙伴代表武大一个志愿者组织,要举办一场校外主题宣讲会。
那天下午,我恰好有课,四点多才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六羊广场,这时宣讲会已经开始了一个多小时了,我绕着露天会场外围转了一圈,眼看着秩序井然,殊霆和她的几个小伙伴轮流上台发言,配合得十分默契,便默默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不多时,突然会场上有一片区域开始躁动,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很有气势地环视四周,声色俱厉地叫嚷道:“谁偷了我的手包?识相的赶紧交出来,坐在这里你可跑不掉,要是不吱声等会被我发现了你,我要你好看!”那女生旁边一个20岁左右学生摸样的胖胖男生,也站了起来,揽住那女子的腰,一副和女朋友同仇敌忾的模样,胖乎乎的脸上费力地挤出几分凶狠的表情,却因为眼睛太小脸太大而显得有几分可爱,毫无威慑力。但是,他的动作却很麻利,迅速拨打了报警电话。
我看着胖子那熟悉的面庞,琢磨着: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真是没想到,胖子这找女朋友的眼光实在不如何高明。是的,妖艳女子身旁的胖子我认识,他叫彭皮皮,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本来也是潜江人,听说他父亲还是正厅级高官,不知为何,高中时他来到天津上学,我和他恰好同班。说实话,刚开始时我真的不如何瞧得起胖子,因为他有个毛病——喜欢炫富,他常常去买些国际名牌的衣服、手表和鞋子,然后用它们来包裹和修饰他肥硕的身躯,让人不禁惋惜“明珠暗投”。如果仅仅如此,也无可厚非,但他偏偏喜欢装作不经意跟人家讲他的手表啦、鞋子啦有多昂贵,还时常施舍些小恩小惠给朋友,比如说那些他买了却又用不到或者不喜欢用的东西,就送给跟他关系比较近的同学,一来二去,他的身边还真的团结了一批狐朋狗友。
然而,我始终看不惯彭皮皮这家伙,觉得他面目可憎,或许,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很奇妙,有时候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什么实质性的理由,其实,彭皮皮确实没有做错什么,炫富也只是少年的虚荣心作怪,但我对他的鄙夷就如同呼啸前行的列车,不曾减弱半分,这当然也只是出于惯性。
直到有一次,我和彭皮皮起了冲突,我仗着练过两天拳脚,借这个机会狠狠揍了他一顿,不承想,事后他居然主动要求和解,态度诚恳而真挚,着实让我有些羞愧,慢慢地,我发现彭皮皮这个人本质上并不坏,也就有了几分交情。
今日再见面,居然是在这种场合,人生际遇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我一边想着,一边上前解围。殊霆则是指挥着她的小伙伴们,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人维持着会场秩序,不让人们离开,另一拨人则是走上前去解围和了解情况,殊霆自己就站在台上,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希望控制场面。我默默观察着,不禁暗暗点头:殊霆能够遇事不慌,沉着应对,对于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来说,真的是很不容易。
胖子看到是我,面上的所谓“凶狠”神情也就缓和了几分,低声安慰他的女友道:“别难过了,不就是丢了一个两万多的普拉达手包嘛,我这两天就给你买个路易威登的字母帆布包,你不是喜欢那一款很久了吗?”妖艳女子惊喜而又满怀柔情地看向彭皮皮那张圆圆的脸,腻声道:“真的呀?老公,你真好!”她一边说,一边连连摇晃着皮皮的胳膊。看着这幅画面,我一时无语,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不久之后,警察赶到了,他们严肃而认真地询问了情况,在简单的盘查之后,驱散了现场群众,手包自然没有找到,殊霆和我只得陪着彭皮皮和他的女友,随着煞有介事的警察同志们去做了一个笔录。做完笔录,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殊霆提议我们四个人去吃个晚饭,向彭皮皮的女友赔罪,大家自然没有异议,席间相谈甚欢。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尚是暮春时节,晚风还带着几分寒意,被凉风一吹,本已有了几分醉意的我不由得清醒了不少,说道:“殊霆,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刚才在酒桌上,她比我还多喝了几杯,似乎是对于我和彭皮皮相识的过程格外感兴趣,还多问了几句彭皮皮是浙江哪里人之类关于家乡的问题,大概是因为是老乡的缘故吧,此时,她的脸上有着几抹红晕,显然有些醉了,殊霆摇摇头,坚持道:“不回去,今天...一醉方休。”
我苦笑,扶着她的胳膊,心想小姑娘看来真的喝多了,便要打车送她回去,却见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眼神含义丰富地望了我一眼,低声笑道:“不要以为我醉了,我的酒量可比你大多了。阿浩,我真没想到,你说的是对的,那些动了真感情的白痴,果然都是可怜人啊!”我挠了挠头,茫然地望向她,不知道她的感慨从何而来,只听她自顾自继续说道:“几个月之前,我父亲...进监狱了,母亲因为这事,憔悴得头发都白了,所以,你今天必须陪我再喝几杯,人生失意...也要尽欢嘛。”
一瞬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高考失利而来到武汉,急忙问道:"怎么会这样?伯父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话说到半截,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妥——这不是故意戳人家的伤心事嘛,于是打岔道:“走,咱们喝酒去,放心,你还有哥呢。这人生啊,就是这样无常,你一直说哥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黑暗,哥就给你讲讲当年我的故事......"
那一晚,我们在一家名叫scar的酒吧喝了很多酒,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晚,我得到了她......
第二日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宾馆的房间了,但枕边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桌旁的便签夹第一面上写着一行小字:谢谢你的开导,浩哥,原谅我有我的苦衷,但愿今后不再相见......我暗骂自己没有担待,这么有仪式感的时刻,居然让人家女生独自溜走了,最关键的是,我还在人家最脆弱的时候,对人家做了这种事情,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我连忙在手机上联系她,却发现她已经关机了,我拍着脑袋懊恼道:“是啊,人家生气生得一点也没错,我就纯粹是个白痴,大白痴!”
我匆匆走出宾馆,买了早点,直奔她的宿舍楼下,站在清晨的阳光下,我的心情有几分雀跃,心想:我要对人家负责,原本我是想出国的,不出去也罢,至于将来在哪里安家的问题,去浙江迁就迁就她也无妨,以后我可要多照顾照顾伯母,多探望伯父......初次经历这种事情的年轻人,往往会想得很长远而又美好,那种强烈的责任感,大概让此时的我显得笨拙又可笑,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一种吧。
思绪正在飘远,忽然发觉殊霆和她的舍友们手里拿着书,迎面走了过来,我赶忙凑了过去,连声道歉,然后把手中的早点殷勤地递了过去,谁知殊霆像是没有看到我一样,径直走了过去,她的舍友以前就见过我,这时不由地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我。我笑笑,并不以为意,心中不无乐观地想:女孩子嘛,肯定会有点小脾气,我多低低头、服服软,过不了几天,殊霆就会消气的。
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之后的一个星期,无论我如何示好、求饶,殊霆都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搞得我灰头土脸,但我从来不曾气馁,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认准了的事情绝不改变的家伙。直到一个星期后,殊霆才约我在光谷广场一栋大楼的楼顶见面。
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了她所说的那栋楼的楼顶,那一栋楼足足有35层高,从楼顶俯瞰地面,地上的车流就像是一个个拇指大的小方块在不断前行,我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小的时候,我在棋社学围棋,棋社在24层,正好是顶层,有一次,老师正在给大家复盘,忽然楼下一阵嘈杂,紧接着一个女人从对面楼上一跃而下,动作从容而坚定。那一幕被座位面向窗畔的我尽收眼底,至今令我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一直对于高层楼房怀着某种莫名的抵触心理。我晃晃脑袋,摒弃掉这些杂乱的念头,但愿今日,我能和殊霆和解,我心中如是想着。
殊霆姗姗来迟,她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了我半晌,忽然开口:“对不起,我没有生过你的气,只是我有我的苦衷,至少现在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愣住了,她苦涩地笑着,身上淡雅的白色连衣裙随风飘荡,飘逸不定,声音也飘忽地仿佛从天际传来:
“我父亲原来是潜江省xx市的常务副市长,因为与省纪委副书记有一些经济产业上的利益纠葛,对方就下了狠手,拿出了一份关于我父亲贪污受贿和有关政府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之便、非法经商的翔实材料,我父亲被迫引咎辞职,他们还不肯放过他,硬是把他抓了起来,最后父亲被判了八年,我恨他们!”
殊霆的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至此,我还完全没有听明白,这和我们俩人的事有什么关系?她用冷峻而沉静如水的声音继续道:“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恰好遇到彭皮皮的女朋友的皮包被偷的事情,然后一起吃了一顿饭,这,或许就是天意吧。他说他也是潜江人,父亲还在政府工作,再加上他的姓氏,我当时就已经加了几分注意,回去仔细查了一下,他的父亲就是彭云峰——潜江省纪委副书记,送我父亲入狱的罪魁祸首。”
“可是,人家是高高在上的正厅级干部,我们又能拿人家如何呢?要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迟疑着说道,却显然低估了殊霆的决心。
“我等不了这么久了,而且我已经找到了突破口,彭皮皮不是喜欢炫富吗?我就去勾引他,顺藤摸瓜,早晚能找到彭云峰贪污受贿的证据!”言至此处,殊霆的目光忽然平和下来:“阿浩,我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你会以那样警惕而疏远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我如今...完全深有同感,唉。”
我缓步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随即松手:“原谅我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帮你,首先,彭皮皮好歹也算我朋友,他父亲有错可是他并没有错;其次,你这样的手段,我觉得实在不好,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不可能大度到支持你,或许,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
我转过身,决定先离开这里,走了几步却忽然回头,挤出一丝笑容说:“无论如何,希望你能保持冷静,首先要保全自己,不要做傻事。"殊霆对我展颜一笑,看起来毫不勉强:“放心,我不会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的。”
......
那日天台一别,不料,竟是永别。
又是一周之后,我才从她的朋友那里得知,她出了车祸,已经不在了,其中内情我却是不得而知。我发了疯一般跑到殡仪馆,没有看到遗体,骨灰盒也不在,工作人员说是已经被她母亲带回家乡了,我没想到,我竟是连送她最后一程都没做到......
那天晚上,我在scar酒吧独自点了十大杯黑啤,每杯足有一升,然后一杯接一杯往嘴里面灌,喝进去又吐出来,自己却是浑然不觉。
一个酒吧服务生模样的女孩子径直走过来,瞧着我娇笑道:“呦,这是一个人喝闷酒呢?”
我嚷道:“要你管,花钱买醉,哈哈哈,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轻笑:“说话挺冲,这酒量可就比你说话的豪气差远了,花钱买醉哪里有灌扎啤的,这玩意能醉吗?要不试试这个,”她举了举手中的透明小袋子——里面满是蓝色粉末,“新型毒品,天蓝。"
”滚,”我吼道:“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她微笑不语,继续坐着不动,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印象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晚她不知何时,还是把天蓝悄悄倒进了我的酒杯里面,于是,从那之后,我变成了一个瘾君子......
(四)身在杭州
整整一年,我都在杭州的戒毒所里面度日,我读了很多书,明白了更多的事情,也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不一样既指书中那些让人神往的风土人情,更指这些令人无语、厌恶的狱友,他们会莫名其妙聚起来闹事、打架,他们的情绪极其暴躁,他们丑态毕露,就像是行尸走肉,但同时,他们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世间几多肮脏事!
那年七月,走出戒毒所大门的时候,我回忆着这一年来在戒毒所中所见识到的种种,不由心头微嘲:人间天堂杭州,怕是也有人间地狱,就如我刚走出的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恍惚如梦,过去我曾数次来到杭州,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一位吸毒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戒毒。
以前,我曾在杭州与友人在一家很有名气的菜馆点了一条很大的西湖醋鱼,吃的时候却发现我们不很适应这种味道,但鱼真的很贵,我们只能尽力多吃些;我曾和朋友在西湖畔合影留念,由于拍照时比较激动,还把水壶掉进了西湖,着实惹得众人嘲笑了一番;我还曾绕着西湖步行整整一圈,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还嘲笑那些骑车游西湖的人们不解风情......
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突然我被一个小男孩清脆的童音惊醒了,他牵着一条雪白的小狗,歪着脑袋怯生生道:“大哥哥,你是坏人吗?我妈妈不让我到这边来玩,说这里呆着的都是坏人,我偏偏不听她的,要来这里看看......我看你不像坏人啊,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我微微弯腰,迎着小男孩清澈的目光,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七月的阳光,一如既往,威力巨大,分外刺眼,我只觉得眼眶微湿,我在戒毒所里曾无数次想过,我出来的那一天,一定要故作轻松,掉眼泪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丢人了。然而此刻,我还是差一点泪流满面,我用轻松的语气回应小男孩:“哥哥当然不是坏人,至于这里是干什么的,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的故事了。”
小男孩和他的雪白小狗,一同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站在那里,久久不动。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便快步向前走去,心里默默念叨着:殊霆,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后,如果非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这个时候,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我现在道理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今天从这里走出来,明天就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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