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臆

一

志文心里很难受，下午四点开完项目会议以后，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着简总裁的面，李副总那鄙夷的眼光扫视了他至少三次，每一次的含义都极其不正常，或者说一次比一次严厉。项目会议各个项目经理都就工作进程做了汇报，程志文自问已经很努力了，外观设计已经确定，模具也已经下了订金，软件的几个指标进行厂测却仍然存在漏洞，团队已经在夜已继日地修复，自己这连续半个月，每晚都只能十点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四岁的女儿晚上见不到爸爸，第二天一早，六点半钟就起床，早餐也只能到写字楼下面的豆浆王来一杯豆浆、两个包子对付一下，女儿想爸爸了，只能大白天吵着让奶奶给爸爸打电话，稚声稚气地叫着：“爸爸、爸爸，我想你啦！”叫得志文这个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满眼都是泪水，幸好电脑显示屏够大，自己又坐在项目组的角落，不至于让属下看到自己的窘相。

可是，就因为软件测试存在延迟的情况，李副总的眼光就像要把自己给吃掉。自己汇报完了之后，一眼就发现了这顶头上司那近乎嘲讽的表情，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简总裁做了总结发言，首先肯定了各个项目组的成绩，对大家不分昼夜、周末都不计报酬跟进项目进度的工作态度予以充分的肯定，但是，简总裁戴着黑框眼镜、威严地扫视了全体项目组成员：“但是，大家都很清楚，智能手机是一个时效性很强、以市场为导向的产业，外观设计与软件专业性很强，咱们这个城市多少人在干这个，外观设计上的差异化，软件存在的优越性如何去定位，一个星期，我们如果落后人家一个星期，同样的产品，咱们项目投入的近八百万就打水漂了，你们在座的各位自己好好回想一下，去年你们手上的项目的成活率有多少？”简总载再一次用那剑一样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李副总的目光却是直接盯着程志文，那目光既有冷漠、又有怒其不争的成分，志文不禁偷偷低下头、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是的，我们的项目是单项考核，我们必须以结果为导向，不赚钱的项目都是垃圾。”简总裁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李副总对志文的最后一眼露出了深深的近乎恶意的失望。

“以结果为导向！”这是程志文这么多年以来听着最为痛苦、近乎绝望的一句话。这句话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九八五大学里学的计算机应用近乎“狗屎”一样一钱不值，自己的努力，项目组六个人的团队协作都那么不堪一击。曾经，不以成败论英雄，失败是成功之母，是如此深入骨髓地激励着自己，自己在高三那一年成功逆袭走进了连老师们都不敢相信的高等学府，可是，今天，在这中国最为先进、最为前沿的发达城市，科技型人才层出不穷，所有的努力终究被批得体无完肤！因为这个战场，从来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结果。

二

“志文啊，你来一下我办公室。”五点半钟，李副总从简总裁办公室出来，给志文发了一条短信。

“唉，该来的还是会来的，正好休息休息，陪陪女儿。”志文不禁一阵苦笑，一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她那胖嘟嘟、白白净净的小脸，禁不住涌起一阵由衷的甜蜜。

“志文啊，你坐，咱们边喝茶边聊。”李副总坐在茶台的主方，一边娴熟的操作着功夫茶具，一边皮笑肉不笑示意志文坐下来。

程志文扶了扶眼镜，在李副总的斜对面坐下来，一边惴惴不安地说：“李副总，A068项目我们三天之内一定解决厂测问题，争取把前面滞后的进度赶上。”

“呵呵，项目进度你自己抓主意，志文啊，你是公司的老人了，公司成立九年，你干了七年，由一个软件工程师干到公司的重点项目的项目经理，你是很有创意与实力的。”李副总把一杯红茶放在志文面前的木托上，眼睛微微的瞧了志文一下“你可不能让简总对你失望啊！”！

程志文不禁心中一颤，终于要摊牌了，七年了，自己辛辛苦苦把这个公司当做了家一样看待，这里有着自己青春里最为光鲜的高光时刻，这也是自己的第二份工作，终究是要离开了。

“李副总，这两年我们项目组确实存在很多问题，我本人的知识结构也存在很多短板，需要调整与更新，这样吧！我把A068项目完成之后，给公司一个书面的方案，您看行吗？”志文轻轻抿了一口茶、欠了欠身体。

“呵呵，你不要有什么太大的思想包袱，简总的压力很大，项目进展不顺，董事长问责起来，他也无法交差，我们整个项目部下一个季度的项目经费都要重新调整，大家都不容易。”李副总是张董的创业元老，五十三岁了，跟着张董从程控电话起家，二十多年了，始终是一个近乎“管家”的姿态。

从李副总办公室里出来，志文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是在暗示自己主动请辞呢？还是让自己跟完项目再调岗边缘化？反正，这个李副总跟了董事长那么多年，简总裁虽然全盘打理公司八年，却也是必须尊重李副总，李副总对自己这个项目经理还是有绝对的决策权的。

志文不禁一阵苦笑，这个李副总从三年前由集团分公司调过来负责项目部，那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一直看自己不顺眼，能够忍这么三年，也真够难为他了。

三年前，志文属下一个负责结构的工程师周伟明出事了，公司一个很重要的项目A028生产了十五万台手机，周伟明拿着模具厂的报告与委外合同来找志文，告诉志文要重开新的模具，说因为公司连续二十四小时不休息，工厂连轴转二十个工作日，模具没有及时修理，已经报废了，六十万的模具费要支付五十万元，这个模具公司是张董多年的合作方，这个周伟明也是张董的一个远房亲戚，各种手续也合情合理，志文也就在周伟明的报告上签了字。

一个月以后，周伟明被铐走了，到底是模具厂告发了周伟明，或是集团审计部发现了问题，亦或是公司内部人举报，不得而知，这五十万元，周伟明把二十万揣进了兜里，这两年周伟明购买了一个三居室，前前后后敛财达一佰柒拾多万元，集团花了三个月时间对整个项目部进行了全面审计，项目部二十八人其中另有两人被带走，三人退款自动请辞，李副总也就在张董的亲自任命下，从总公司到通信分公司领导项目部工作。志文的项目组“年度优秀项目组”的殊荣就此给毙了，志文的年终奖也仅拿了一个月工资。

李副总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涉及经费开支的，一律字斟句酌，唯恐一个字的问题产生天大的漏洞，给公司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尤其志文项目组所有的立项与开支都要滞后一、两天，项目组成员与供应商多有微词，志文每每据理力争，也只能无可奈何作罢。谁让自己那么倒霉摊上一个“周伟明”呢！

三

志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了，他轻轻地走进老妈的房间，瑶瑶已经进入了梦乡，那胖嘟嘟、白白净净的小脸是那么惹人怜爱，他禁不住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女儿那娇嫩的小手。

“你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这么没日没夜的，孩子一天天都见不到你的面。”老妈摘下老花眼镜，放下手中的书，一脸平静地看着志文。这个从镇妇联主任退下来的母亲，从小到大对志文严厉有加、关怀不足，至少在志文心里是这么想的，小时候，志文是一个文静、胆小的孩子，常常被顽皮的孩子欺负，母亲从来不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不是骂自己没有出息“一天天胆小如鼠，不是哭、就是闹，哪里有个男孩子样”。要不就说自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以后有什么出息”。反正，在母亲眼里，志文基本上就是一个“啥都不会”的废人了。

“你媳妇今晚上跟我聊了很多，让我劝你换一个工作，这一天天的家不象家，孩子老婆跟你聊聊天、见个面都困难，这日子咋过呢？”老妈一脸平静地看着志文，志文心里一阵发毛。“你爸也一直催我回去，说家里冷锅冷灶的，让我把瑶瑶带回家，幼儿园大班了再送过来，你们这日子过得让我也很遭心呢！”老妈的话让志文很无语，他不知道如何去跟自己的母亲沟通。

他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退出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

志文走进自己的卧室，老婆秀敏脸朝里、侧身睡着，尽管志文轻轻地走进房间，但是，他寻找睡衣走进主卫生间的声音还是会吵着秀敏的，直至志文洗完澡，走进卧室，秀敏依然一动不动，“她不想理我。”志文心里很明白，老婆跟自己冷战了半个多月了，“这日子还不如冷锅冷灶，至少眼不见心不烦！”志文关了灯，望着天花板发呆，窗外月光与对面楼房里射出来的灯光交相辉映，透过窗帘洒进房间，让志文感到一丝丝的温暖，有时候独处是如此的让人静心养性，而睡在一个熟悉的人身旁却是如此的孤独与寂寞！

六点半钟，志文就起床，匆匆地洗漱完，提着包就去赶地铁，到写字楼的临街豆浆王店里，才八点钟。志文点了一杯豆浆、两个包子提着上了写字楼，既然答应了三天完成工作，就必须争分夺秒去面对，更何况软件的所有漏洞必须由自己去主导解决，办公室里只有清洁阿姨在工作，志文两口一个包子就对付了早餐，打开笔记本电脑，在他紧锁眉头进行推理时，简总裁雷打不动八点十五分走进了写字楼，简总用那不易觉察的微笑瞧了一眼正在聚精会神工作的程志文。

三天以后，A068项目的软件厂测顺利通过，各项指标完全符合5G智能手机的配置要求，工程样机已经顺利上报国家审批机关，新项目发布会初步定在下周五举行，李副总忙着联系发布会的酒店，对于一脸憔悴的程志文似乎漠不关心的样子。

四

明天就是周末了，也是女儿瑶瑶四周岁的生日，中午吃过饭，志文跟李副总打了一个招呼，都半个多月没有休息了，吃过午饭就往家里赶，老婆是双休制，在一所私立外国语学校教书，下午一定要陪陪女儿去游乐场玩玩，秀敏已经对自己如此冷漠，这个日子能不能凑合着过下去还有一说，再怎么着也不能不管自己的宝贝女儿，想想抱着这像洋娃娃一样的孩子，在自己的脸上亲一口、叫一声“爸爸”，所有的辛苦与辛酸都是那么不值得一提！往事如烟，自己的父母对自己如此苛刻，想想自己一辈子几乎都没有享受过什么叫亲情与温暖，可是，自己再也不能像父母那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一定要让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因为那是他一生最为牵挂与疼爱的人。

志文走进沃尔玛，千挑万选了一个最漂亮的芭比娃娃，花了八百多元，再买了一盒进口的巧克力，一千五百元刷卡，志文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的心早就回到家里了。

跨出电梯的一瞬间，他就听到了女儿的歌声，打开门，屋子里坐满了人，老爸、大姐坐在沙发上，岳父岳母都跟老婆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跟着女儿轻轻地唱着，志文赶紧跟岳父岳母、老爸大姐打招呼，女儿停止了唱歌，一把投入志文张开的双臂，亲着自己说：“爸爸，我可想死你啦！”志文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生怕眼中的泪水被大家给看到。

大家都赶过来陪女儿过生日，大姐怕老爸高血压路途劳顿、顺便接老妈回去住一段时间，岳父岳母过来照顾女儿，俩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岳母做的一手好菜，曾经老婆座月子的时候，岳母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就做好早餐，志文至今还留恋岳母烧的一手好菜，这跟工作忙碌、无暇顾及厨艺的母亲自然没法比的。

“弟，你都瘦了，我把咱爸咱妈接回家，回家把镇上的老屋翻新做了，咱爸妈还有一些积蓄，余下的让你姐夫掏，这些年你姐夫的酒店也赚了一些钱，这个你不用操心，工作的事别太认真，做的不开心就别干了，秀敏也给我打了几个电话，你老婆不是不理你，是心疼你呢！”大姐的一席话让志文心里像开了花似的，全部是花瓣在心房里绽放。他眼里的泪水几乎都要噙不住了，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秀敏。

“咋啦！不生你老婆的气啦！”秀敏含笑看着自己的男人，轻轻地捶了他一下。

“哈哈、哈哈”一屋子都是笑声。

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公司开完例会，志文接到了简总裁电话：“志文啊！你来一下我办公室吧，我有事找你聊聊！”

简总裁找自己，这样的事尚属首次，以前在简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李副总一定是在现场的，自从李副总负责了项目部，简总裁从来没有给志文打过一个电话，难道李副总不便找自己谈，只好找自己的老领导来沟通吗？志文想想老婆秀敏对自己的温情，岳父岳母、爸妈大姐对自己的体贴关心，身体不禁暖意融融，把抽屉里的“辞职报告”攥在手里也显得格外轻松。房贷每月七千多，凭着自己的资质，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还是问题不大的，志文这样想。

志文既显心安理得、又有一些拘束的走进简总裁办公室，简总裁曾经效力于某通讯上市公司、担任副总一职，四十四、五岁年纪，稳重踏实，志文他们五个项目经理都是他一力主张提拨委以重任。在通信分公司经理级人员心里，简总裁所有的工作指令都是必须全力以赴去完成的。

“志文呀！七年了，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简总裁递给志文一瓶矿泉水，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你是公司的年轻得力干将，针对项目部你有什么建议吗？”

志文思路一下回过神来，开始针对项目的立项、外观设计，软件研发，各种材料供应导入与供应链管理侃侃而谈，完全一改给人木讷、不善言辞的印象，既专业又具体，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

“这就是一个专业项目负责人的基本素质，这四年项目经理的历练不仅提高了志文的工作能力，也锻练了你的心志，不过，志文，你还是有不少地方需要改进与提高，要敢于沟通、善于沟通，就跟刚才一样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有理有节的说出来，让大家了解你的想法，只有沟通才能求同存异，有效地解决问题。”简总裁不愧是一个值得跟随的好领导，谈笑风生间不仅多了一份亲切，更是多了一份关怀与鼓励！

“李副总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这三年来项目部，不仅仅是项目部，咱们整个通信分公司的廉洁有着明显成效，集团审计各项指标都顺利通过，李副总这个月调回集团总公司工作，李副总已经向我提议由你来统筹项目部工作，以后你的工作担子更重了，但是主要是抓项目进度与评估项目的可行性，工作的时间相对而言不会这么辛苦，也可以相应多陪陪老婆孩子。”简总裁的一席话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志文一时还没有回过味来。

“领导这么相信我，我一定竭尽全力，把项目部各项工作抓起来。”志文镇静地看着简总裁，心里早就别有一番欣慰的感觉了。

扶着地铁的栏杆，志文的心里暖洋洋的，他迫不及待想要早一点回到家，亲一下自己的宝贝女儿，把自己晋升副总的消息告诉妻子，秀敏已经明确告诉他：工作但求问心无愧，开心两好，不开心则散，公司如此器重自己，夫复何求？想想这些天的烦恼，志文禁不住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