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话我马上赶了过来，在茂密的输液瓶丛林下找到了那张憔悴的脸。
我的妻，瘫靠在铁皮座椅上，左臂自然下垂到阳光里，右手搭在椅臂上，临近针头的那寸输液管残留着血液的红。她似乎睡着了，安静的面容被一圈蒲公英般的短鬈发围着，发梢蘸着清晨的阳光。
“噢，卡拉。”我蹲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拢了拢她的棕色鬈发，拇指在她长有褐色雀斑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我梦到弗洛拉了，克拉克，”她缓缓张开眼睛，继续说，“我总是梦见它。”
“那个发情期跑出去找男朋友的畜牲？”我把手放了下来。
“那天它回来了，它为什么回来呢？”
“你的嘴唇很干，你需要安静下来先喝点水。”我起身搜寻可以接水的地方。
这家小诊所只有一个老得眼袋都要掉到脸颊的医生和一个聋哑的女护士，却容纳了方圆几百里的病人。现在连接水的地方都排起了长队。如果需要花半小时去换一杯水，那不太值当。
“我不渴，克拉克，”她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喝了很多杯水，都拜我对面的弗兰德先生所赐，其实比起他的热心肠，我更佩服的是他能一边高举吊瓶一边来回穿梭的本领。”
“那再好不过，我会好好向他道谢。”我回头看背后的空位，空了的绿色吊瓶套一动不动。
“我给弗洛拉建了个墓。”她没完没了地提那只山羊。
“我说过，你不该往那边走。不然——昨晚我也不会……”
“你认为我总是急切地往那一带跑吗，克拉克？”她竟然打断了我，“我有时像梦游一样，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那一带了。其实我不愿往那边走。我抗拒那里浑浊的空气，抗拒草丛里细小、肮脏，仍粘连着几丝血迹尚未褪尽的皮肤的骨头。”
我脑中浮现起那双黄绿色的眼睛，当我挥舞长刀时，那眼睛里的愤怒和鄙夷闪闪发亮。
“我想过给它一条生路，比如把它拴在货车后面，开一段路然后放了它。但你知道，总是被它的犄角顶撞的感觉不好受。”
她又闭上了眼睛说：“弗洛拉，走多远还是得回来的，外面的世界没有克拉克。”
关于这只山羊的讨论简直磨掉了我的耐性。
“克拉克，也许——可以换一条新的地毯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呵，瞧吧，话语权终究是在我这儿的。实话说，这的确是我来的路上盘算出的弥补昨晚失误的一条路子，但前面那些无聊的对话已经把我的歉疚冲击得烟消云散。任何一个有男子魄力的丈夫都知道，这时候该让妻子吃点瘪了。
“我不认为那条富有同一个色系不同色彩的地毯有什么错处。”我站起来，语气有些刻薄，照往常，此时她在极力压制忧伤，眼里会泛出几点不易察觉的泪花。
我不露声色地向她瞥去，那双往常水汪汪的大眼此刻却没有泛起波痕。
“那么，我回去了。来上骑马课的学生该到了。” 眼前的情境让我有些不自在。
“再等等吧，克拉克，再给我一点时间。”
“卡拉，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先好好休息，下午我会来接你，我们可以聊一路回去呢。你若还想聊，明天后天我们可以说个没完。”
“不，就现在，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求求你，再等等我。”
我扬起右手看了看表。“或许你要说的话在三分钟内可以说完？”
“当然，三秒钟就可以了。”
“好。”我半蹲下来，盯着她晶莹剔透的棕色眼瞳。
“我——我想说——”她的眼神躲闪着。
“嗯？”
“我——我只是想说——”她声音颤抖，光束里浮动的灰尘像被惊吓的游鱼。
“克拉克，你可以同意我的——”
“好了，三分钟过去了。好好待着，我下午来接你。”我拍拍她脑袋上鬈发，朝着门口走去。
“我们离婚吧！”
心狠狠抽搐了一下。回过头去，看到那双噙满泪水的红眼睛。“控制住自己嘛，你得控制住自己。”以前这个时候我会这么对她说，由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抽泣，女人总是希望别人体谅她们的痛苦，但实际是谁都有痛苦的时候，而我们却不一定有机会哭泣。
“结束这段关系吧，我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了。”她低着头小声哭诉着，周围陆续有其他病人朝这边看过来，我多待三分钟的决定真是糟透了。
“噢，卡拉，你都病糊涂了。”我走了回去，用拇指轻轻擦拭她的眼泪。
“不，我很清醒，”她一边哭一边抓住了我的手，“你会同意的是吗？只是写个名字的功夫。协议就在我的口袋里。”
协议？口袋里？我不可遏制地怒视着她。
“求求你——”她的掉落的泪珠一颗颗砸在我手背上。每砸一下，我的怒火便更盛一分。狠狠地抓住她的两臂说：“你回来的那天我就说过——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我会抽烂你周身的皮肤！”
像是抓到了铁桶砸出的伤口，她疼得发出尖叫，我的心头也跟着一紧，急忙松开，慌乱地探过身去抱住她：“卡拉，你知道，如果醒来看不到你我会疯了的，疯了的人做不出理智的事——昨晚我四处找你——你往逃离的那个方向走，你知道，我太着急了，而你又迟迟不应答我的呼喊—— ”
“疼！克拉克，求求你放开我，对于我淤青遍布的身体来说，你的每一次触碰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
“原谅我，卡拉，你应该要原谅我的。”
“不，不，对不起，请同意结束这段婚姻吧。”她哭泣着掏出了协议书。我怒不可竭，一把抓过来撕烂。“你早就谋划好了是吗！”
周围不断有人投来探询的目光，“夫妻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我太太身体不太舒服，乱发脾气呢！”我喊到，几个要走过来的人走了回去。
她仍旧止不住地哭着，抽噎声惹得我心烦意乱。
“卡拉，停下！”
她好像试图停下，却发出一种更为尖利古怪的哭声。
我一把搂过她的脖子，把她的脸埋进我厚厚的羊毛大衣里，这下什么也听不到了。
“别一时冲动，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唔——唔——”她挣扎着要从怀里挣脱，我重重地压住她的后脑勺，“先平静下来，其他人都看着呢。”我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聋哑护士比划着我不知道的手势焦急地朝我们走过来，她过来试图掰开我和卡拉，我讨厌她多管闲事，一把推开了她。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然后吁吁地喘气。我瞬间放开了卡拉，她像木偶一样跌坐回铁皮座椅上。
聋哑护士双目瞪直。
卡拉应该又睡着了。平静的面容，沐浴着光的棕色鬈发。
空荡的药液玻璃瓶反射刺眼的光。
透明细长的输液管上，半米长的红色血液高耸。
尾声
“先生，这是你的妻子吗？”
“是。她睡着了。”我害怕又警惕地打量面前的男子，他好像不算健康。
"噢，那是应该的，她刚才可吃了不少安眠药呢。”
“安眠药？”
“她哀求着我去接点水，我看她痛苦极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轻易动身。这药效真不错，我一个解手的时间，她已经睡熟了。”
他没看到她面前光束里的灰尘自如地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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