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照着,风吹来,一切都懒洋洋地,暖暖地直让人想要睡着。收粮在院子里剁着柴禾。只说是坐在磨盘上歇歇,身子一软,竟然在磨盘上睡着了。
收粮清楚地看见,八年不见的姐姐改改就站在梨花树下。梨花树前不久刚落完了它白色的花,新叶柔软,树梢头的叶子还婴儿一样卷曲着,没有完全舒展。
改改穿着粉红色的秋衣,就站在梨树的影子里,不过来。改改看见,收粮的裤子已经短了,裤腿吊在脚杆子上。睡在磨盘上的瘦弱的弟弟看见改改,坐了起来,很快就流出了眼泪。弟弟收粮抹了一把眼泪,对改改说:爸爸都死了,你还回来干啥?
弟弟收粮醒了。磨盘上依稀留下几滴泪水,日光下没有姐姐改改。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责问。回答他的,只是一阵扬起地上微尘的风。让人无限惆怅的阳春三月的风啊。
改改是带着祝福出生的。那时候,改改的奶奶还活着,她的爸爸妈妈也还年轻。年轻的爸爸还有力气,年轻的妈妈还有比较好的脾气。改改出生在正月。等改改百天的时候,奶奶用花褥子裹了改改,妈妈在梨花树下放了一张矮腿的小方桌,把改改放在桌子上。奶奶在一边做针线,妈妈端着小板凳坐在改改跟前。蓝天白云,改改睁着大眼睛,望着天空,望着梨花,咿咿呀呀地说话,划动着小胳膊小腿,像在水里游泳的银鱼。
那时候,奶奶脸上的笑纹是向上的括弧。奶奶其实一直喜欢笑,看起来也慈眉善目。但奶奶的下巴短,这就让奶奶的笑有些嘲讽的意味儿。
如果不嫁给爷爷,而是嫁给一个合适自己的人,奶奶就真的会慈眉善目。改改没有见过爷爷,听别人说过,爷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和爸爸一样。因此,奶奶受了太多人的下眼观。受人冷眼让奶奶变得刻薄。比如,奶奶刚刚对一个人灿烂地笑过,那人转过身,奶奶就会冲着那人的后脑勺撇嘴角,或者瞪眼咬牙啐地。
妈妈那时候还没有拉长着一张脸。那时候,妈妈虽然不爱笑,但总也有笑的时候。妈妈还没有被生活压弯了腰失去了耐心,还没有被层层的失望堆积成绝望——虽然改改从始至终,不知道妈妈究竟想要什么,想要怎样。改改只知道,妈妈对现状是不满的,一直。后来,改改的妈妈脸上有了一对向下的括弧,和奶奶的括弧正好相反。
改改五岁的时候,妈妈生了弟弟收粮。收粮生在农历五月,正是龙口夺食的麦收时节。妈妈用手指轻轻点收粮的额头,嗔怪地说:小鬼头聪明,来得正是时候。是想吃新麦子吗?因此,妈妈叫弟弟收粮。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光景活得差不多,都是土坯房子,小小的黑色木格子窗子。小时候,改改经常趴在窗口,看外面高大的树,树梢上的天空。
改改记得,那年,家里种了一片地膜土豆。收麦子之前,落了一场雨。雨后的清晨,爸爸妈妈把她和弟弟叫醒得可早,到地里帮忙收土豆。太阳爬上来的时候,爸爸在前面已经翻开了一半的土地,滚圆的土豆就藏在潮湿的泥土里。改改和弟弟忙着把土豆从泥土里捉出来,装在袋子里。妈妈在后面系着袋子口,笑着看两姐弟摸爬滚打在泥土里。
土豆地旁边是金灿灿的麦田。麦田过去是谁家的豆角地。有蝴蝶从豆角地飞到土豆地里来,改改和弟弟不捉土豆,去捉蝴蝶。妈妈要生气,奶奶提了罐子送饭来,改改和弟弟免了受骂,用沾满泥巴的手捏起花卷就往嘴里送,吃得那叫一个欢畅。
那时候,弟弟收粮是快五岁了吧?
五岁的收粮说话咬舌头一样,非常费劲儿。家里人习惯了他这样说话,也都懂他含混不清的发音意义,谁都没往心里去。
是妈妈有一次赶集,和别人聊天说起,收粮的咬舌说话。别人说:要不带娃去大医院看看?检查检查。改改妈妈有些不高兴,说:胖婶儿告诉我,她家喜鹊小时候说话也这样,后来长大了,自己就好了呢。别人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但别人无意间说起,自己家闺女在学校里考了第三名的时候;说起,自己家的儿子如何淘气,会察言观色地讨好大人时;说起,自己家新买的缝纫机好用的时候——改改的妈妈不好过了。她说,别人欺负她;欺负她家改改学习没有人家闺女好,欺负她家收粮说话咬舌头,欺负她家里穷,买不起洋机器。
其实没有人专门针对改改妈,是她自己触到了脆弱的神经。改改妈越想越委屈,泪水犹如长江水,停不下来。
说不清是不是从此,改改的妈妈脸上就彻底失去了笑容。她骂改改的爸爸,说他没本事,害她被别人瞧不起;骂改改不争气,不能让她脸上有光;骂收粮不好好说话,丢她的脸。她也偷偷骂奶奶,活那么老干嘛?改改知道,很多时候奶奶都听见了,妈妈在骂她。但奶奶装作没听见。奶奶是真笨呢,还是聪明?改改想得脑袋疼,也想不明白。
改改小的时候,奶奶爱笑,爱听人讲东家长西家短。妈妈在背后说奶奶“是非精”。但妈妈又太冷静,冷静到,别人家的孩子掉井里了,都休想让妈妈伸手捞一下。现在,奶奶老了,老猫不逼鼠了,妈妈的心情成了全家的晴雨表。但妈妈的天气似乎一直阴郁着,鲜有朗晴的时候。
这个时候,村里有一部分人家扒了老旧的土屋,建起了一砖到顶的新房子,装上了明亮的大玻璃窗。改改妈脸上的括弧,日复一日地向下再向下,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拉着它们不能回弹。
改改跟着奶奶睡。从妈妈生下弟弟收粮后,改改就跟着奶奶睡了。夜里,奶奶会给她把被子角掖得紧紧地。身上痒痒了,奶奶会用她粗糙的手给改改蹭痒痒,微微痛着舒服着。当然,改改也给奶奶捏肩,捶背。改改孝顺。奶奶叹气说,为什么自己就生了改改爸一个孩子,没有闺女。如果有闺女,就有说知心话的人了。
改改说:奶奶,我就是你闺女。奶奶笑了,奶奶说:你还小呢!瓜女子!
改改不小了。改改懂得一些是非了。
那次,几个捣蛋的小男娃把改改家的麦秸垛点燃了。改改的妈妈跳着脚骂大街,改改就觉得很难为情。改改觉得,妈妈骂得太过了。妈妈骂:谁家遭了瘟的小短寿的,把我家柴禾点了?谁家绝了户的,把我家的柴禾点了?
当然无人应声。这样妈妈还不解气。妈妈继续骂道:缺良心的,点我家柴禾,让你被车撞死,血流成河。
改改听得心惊肉跳。连一贯喜欢笑话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奶奶都劝妈妈:行了啊,解解气儿就够了,咱家也有男娃儿呢,男娃儿哪有不淘气地。难保咱娃以后不会犯错。
妈妈瞪眼说:您胳膊肘往外拐呀!咱家做饭烧炕用什么,把您那俩瘦大腿送灶火下烧吧!
奶奶差点被气呛住。
邻里平日受人尊敬的五福奶奶听不过,对改改妈妈说:改改妈,别骂了,谁家都有儿女呢,谁家儿女都有犯错的时候。口下留情,也给咱娃娃积福呢。
五福奶奶是一个“顶神”,平素是人,神来的时候就成了神。五福奶奶这个人没有架子,她顶替的神也没有架子。谁家小孩儿受惊了,她用鸡蛋给小孩子“收惊”,一连三夜,从来都不怕麻烦。她在她的香案上点燃香烛,念念叨叨,用黄表纸包了神给的药,让父母给小孩子烧成灰服下,往往也会起一点效果。做这些,五福奶奶分文不取,因此在邻里颇有威望。
但改改妈这次连五福奶奶的面子都不给。改改妈说:您老说得轻巧,点得不是您家的呀,是您家的,您就不会这样说了。要不,会不会就是您孙子点的?
五福奶奶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五福奶奶说:即使点了我家的,我也不会这样咒一群小娃娃。
那天夜里,五福奶奶家的麦秸垛果然就被点燃了。改改听见,自己家的大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不久,就听见五福奶奶家的方向,传来人们呼喊救火的声音。
改改就是从此对妈妈彻底失望的。
改改在学校里没有伙伴。也不是同学们嫌弃改改,而是改改自己有一些自卑。这自卑让她把自己和外界小小的隔离了起来。尤其是弟弟收粮也读书后。每每有同学模仿收粮说话的时候,改改不是替收粮出头,而是悄悄地躲了起来。
读完初中,改改就不再读书了。那个时候,读完初中是大部分女孩学业的完结。初中毕业后的女孩子,大都去了饭店端盘子,去了超市理货,去了加工厂的流水线。改改成了其中一个端盘子的女孩儿。不过,改改端盘子的地方在城市里。
城市里端盘子的改改变化很大,尤其在穿着上。走上社会的改改也长开了,眉目间有了山水。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怎样定位自己的穿衣风格,她们像春风中初绿的嫩柳条,随风摆动,极易不着边际地模仿。
这不,大夏天,荣归故里的改改就穿了一个吊脖的背心,不比古人的花花裹肚大多少,露出大片光亮的后背。底下就穿一条短短的热裤,算是春光大泄了。改改学着城里女人走路的样子,但她扭腰摆臀的幅度有些大,这使得她不但不婀娜,反倒显得根基不稳一般。
改改在前面走,一街两行的人都对她行注目礼。很多人都没有认出来,这是她们曾经熟悉的改改。有人问别人:我怎么看刚刚过去的女娃儿像改改?
改改也不搭话,充耳不闻一样,继续袅袅婷婷地走着。只有改改知道,自己的腿已经紧张地抖起来了。少女改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注。
也有人不齿地用眼角往下撩看改改,鄙夷地嘬着嘴巴啧啧。
改改听到后有一些心虚。但她很快拿出城里人的派头:这些农村人懂得什么审美呀!
改改忘记了,在城里人的眼中,她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城里没有穿吊脖背心的改改的骄傲,只有端盘子的改改的卑微。
陶醉在激情里的改改甚至没有留心到,奶奶也站在小卖部门口,和一群老太太闲聊。奶奶眼睛早花了,认不出改改。奶奶说:咦,那是谁家的女子,羞先人呢。穿得连肉都顾不住。呸!
改改回到家,家门却锁着。不得已,改改出来寻找家人。这时候,改改的眼睛发挥了用处,它从天上落到地面来了。改改看见了奶奶。改改问奶奶要钥匙,奶奶脸上的菊花盛开了,奶奶说:我家改改回来了呀!快跟奶奶回家,奶奶给我娃做好吃的!
奶奶和改改走后,人群中不知谁模仿起奶奶呸改改的话,爆发出哄笑声。
改改妈回来骂改改:穿的什么鬼衣裳,还没有清明节上坟的衣裳周全!我就见不得人穿得稀奇古怪地!
改改小声反驳说:见不得您别见呀。
改改妈听见了,要打改改,改改的奶奶赶紧把改改拉走了。改改妈追在婆孙俩的屁股后边说:您就惯着她,她还想上天呢,您给搬梯子呀!
弟弟收粮在一边挠着头,嘿嘿地笑着。长大后,不是一般时候,收粮很少开口说话。与受人嘲笑相比,他宁愿做一个哑巴。
奶奶对改改说:娃呀,你以后回来穿咱家常的衣裳吧,城里的衣裳你回到城里再穿啊。
改改没有反驳奶奶。改改想:城里人才不稀罕露胳膊露大腿呢!他们见得多了,你就是把耍把戏的猴子衣裳穿上,都没有几个人多看一眼呢!到城里,这套衣裳还有什么优势啊!
改改就这样城不城乡不乡着,直到她遇见方亮。
方亮和改改年纪相当,也是乡下来的,外地人,在改改打工的城市做水电安装工。他常常在改改的饭店吃饭。 他也会指着一栋栋高楼,告诉改改:那就是我们正施工的楼哎!
方亮的语气里充满自豪。这自豪让改改很羡慕他,仿佛城市与他有某种神秘的衔接。不像改改,始终不能融入城市。
方亮来了几次后,和改改也慢慢熟悉起来。偶尔下雨的夜晚,食客不多,改改有空和他闲聊,方亮说起自己的家乡。方亮说:我们那里水可清了,不像你们这里,你们这里水都污染了。这就是发展的代价啊。
改改觉得,方亮分析得很对。改改小时候,村头有天然形成的水洼,水洼里小鱼成群,洗衣裳时用盆子舀一盆水,里面就会有几十条小鱼。现在早没有了。
方亮还批评土豆。方亮说:和我们家乡的土豆比,差远了。我们家乡的红皮土豆,比红薯皮都红呢,烤熟后掰开,肉粉得呀,香气飘得,让人直流口水呢。
改改只笑,不说话。改改不知道怎么回应方亮。
方亮还绘声绘色地对改改说起,惊蛰那一天,地气是如何嗵地一声,叫醒了冬眠的青蛙和蛇们。改改觉得,方亮的世界很有趣。一样的事情,在方亮眼里,充满了欢乐。这恰恰是改改缺少的。改改从此看方亮的眼神里有了崇拜。
改改并不知道,一个少女对异性的崇拜,意味着某种危险。
方亮也和改改说起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广州繁华杂乱,上海干净潮湿。四川的火锅麻辣得让人忘记自己的舌头。至于你们这里嘛,方亮说,和我们那里差不多,还没有我们那里好呢。
改改不服。方亮急眼说:有机会把你领到我家乡玩玩,看看!让你知道我不是吹地!
改改有些心动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到远方去过,没有踏出自己所在的省。外面的世界,对改改来说,是巨大的一片空白。她真羡慕方亮,年纪轻轻,就到过那么多地方。
方亮来改改店里的次数多了,别人都看出来,方亮对改改有意思。改改的同事小姐妹们私下里和改改说:方亮长得挺好看的呢!眼睛亮晶晶地。改改脸红了。
改改过生日的时候,方亮送来了一个大大的蛋糕。改改并没有告诉方亮自己的生日,大概是哪个小姐妹出卖了她。但这是多么开心的出卖啊。
晚上,方亮来了,和姐妹们点燃蜡烛,幸福的改改在烛光里许了一个心愿。谁也不知道改改许下了什么愿,开灯后看见,改改的眼圈红了。
这是改改第一次隆重地过生日。在家的时候,最好不过,奶奶早晨煮了鸡蛋,妈给包饺子。
送方亮走的时候,方亮让改改等他一会儿。几分钟后,方亮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束玫瑰花,一盒巧克力来。改改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方亮在改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告辞走了。
生日后,方亮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改改在度过了自己云里雾里的几天后,开始思念方亮。改改不知道,这是不是恋爱的滋味儿。
那天,要打烊的时候,改改正在拖地,方亮出现了。改改脱口而出:这几天干嘛去了,都看不见你!话说出口,改改突然满面通红。方亮的眼里是深藏的惊喜。方亮说:不小心伤到手指了。改改这才看见,方亮右手食指上裹着纱布。改改急忙问:要紧不?方亮说:不要紧。怕你惦记,来看看你。改改说:我干嘛惦记你!话这样说,改改的脸又红了。
改改从此开始了和方亮的恋爱。期间,改改不是没有过顾虑:方亮是外地的,自己家里会同意吗?改改问自己,答案不容乐观。她摇摇头,把这些不快甩开。不是还没到要通知家长的程度吗,边走边看吧。
五一过后,是改改店里的淡季。方亮力邀改改和他去他的家乡玩。改改犹豫了一阵子后,答应了方亮,踏上了陌生的旅途。
方亮的家在甘肃山区一个小村里,村里的民居零散地分布在沟沟洼洼。沟洼不平里,生长着很多自由散漫的树。有的树是老树了,盘根错节,苍劲弯曲,因干旱而筋骨。就连瘦弱的幼树,都拼力地生存着,树干上布满了结疤,和改改她们平原的树不同。改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方亮的父母见到改改,高兴得手足无措,黝黑的脸上皱纹都烫出火花来。方亮的妹妹还小,仰着头看星星一样看改改。方亮的母亲给改改端来了杏脯,核桃,然后拉女儿的手:和娘捉鸡去,给姐姐炖鸡汤喝!
方亮的家里散养着鸡,鸡就在阳光下的黄土里刨食,不知道刨些什么。
方亮带着改改出去走走转转。改改发现,方亮这里桃花杏花梨花都正开着。而她的家乡,花事已经谢幕。那些散漫的树,遍布山山洼洼,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一年中的第二个春天,和全新的地方,让改改非常兴奋。
旅途的劳累,让改改在夜晚来临的时候非常累。改改被安排和方亮的妹妹同住,床上被褥松软,棉花的香味儿和阳光的暖味儿让改改很快睡着了。
夜里,睡在改改身边的妹妹换成了哥哥方亮。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改改在方亮家呆了三天。这三天里,改改心里也有矛盾和不安,好像什么地方做错了。但方亮一家人对改改非常好,显然把改改当成了准儿媳,这让改改又不好翻脸,虽然那天早晨,改改都不知道怎样面对别人,哪怕是方亮。再说了,即使要离开,改改也没有勇气一个人回去,她不认识路啊。
和方亮返回后不久,改改向饭店请假回了一趟自己家。改改和奶奶妈妈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一个小姐妹谈了一个外地的男朋友。她妈说:别人是别人,我管不着。你要是敢谈外地的,我打断你的腿,养活瘫子!
改改的脸刷地白了。改改忙笑着说:我哪里敢呢,不是我。妈说:量你也不敢!我养活你长大,就是为了你养我老呢。你跑外地去了,我指望谁去?
回饭店后,改改有了心病。一方面,是对方亮的不舍,另一方面,是来自家里的反对。改改不再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就在这个时候,改改病了。恶心,呕吐,吃不下东西。
准男友方亮请了假带改改去看病。检测怀孕的结果放在改改面前时,改改的天都塌了。方亮一个劲儿地道歉,改改只是哭个不停。一连几天,改改的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方亮间或跪着,间或用改改的拳头打自己,间或给改改买来吃的东西。方亮的膝盖都青了。
改改再次和方亮回到了方亮的故乡。除了同意方亮提议的,回到这里,改改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改改对自己说。父母知道,会打死她的。每当黄昏的时候,改改望着自己家乡的方位,泪如雨下。
改改的爸妈是在改改失踪一个月后才知道消息的。改改一个月音信全无,她爸妈好不容易找到改改曾经打工的饭店,却被告知改改早已经辞职不干了。改改妈噗通一下子坐在饭店的地面上,说:我家改改是在你们这里不见的,我就向你们要人,你们得给我把她找回来!
饭店的保安和大厨把改改爸妈轰出去几次,她们又趁人不备返回来。无奈了,改改的一个小姐妹告诉了改改妈实情。改改妈拍着大腿嚎啕起来:该死的改改啊,你胆子太大了,竟然敢跟上野男人走了啊。难得知道真相后的改改妈,没有再和饭店纠缠。还是改改爸爸留了心,他问改改的小姐妹,改改跟人家去了哪里?小姐妹无奈地摇头,她也不知道方亮的家在哪里。
改改妈回去就病倒了。奶奶来劝,改改妈把一肚子怒火发泄向了奶奶。改改妈说:不是你惯着,死丫头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改改的奶奶流着泪说:我也想知道,娃现在在哪里呢,娃好着没。
改改妈冲奶奶吼道:她有什么不好,跟着别人跑了,是她自己选的。我不操心她好不好,我养她那么大,她一分钱彩礼都不拿回来,就跟人跑了呀。
改改的妈又嚎啕起来。她说:我本来指望着,改改的彩礼能给收粮说媳妇呢。这个死丫头,就当我白生养了她。今生今世,她别想再进我们这个家门。我就当她死了。改改啊。
总不开口的收粮说话了。收粮说:我不要媳妇。哪怕打一辈子光棍,也是我的命。我姐愿意跟谁就让她跟谁,只要我姐过得好。
改改妈抽了儿子一耳光,说:就我里外不是人啊,我为了谁啊,我活个什么劲儿啊,还不如死了算了。
收粮捂着脸不说话。 他的爸爸早躲出去了,圪蹴在旮旯里闷头抽烟。改改的奶奶擦泪出门去。她预感到,自己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改改了。
改改的爸爸依旧做着清洁工。他没有一副好身体,已经很久不去做体力活了。
清明节的晚上,改改爸爸要出去扫大街。要不,祭奠亲人焚烧的纸灰会随风到处去飞,第二天不好收拾。结果,改改的爸爸清明的晚上就被车撞死了。
改改的妈妈哭天抢地。改改的妈妈说:你个短命鬼,丢下老的老,小的小,叫我怎么活啊。死鬼呀,我早都说了,让你不要去,你咋能抢死人的钱呢,死人的钱是你抢的吗。
改改的奶奶一夜之间,头发从花白变成全白了。
一年多后,村里小卖部接到一个电话,找改改的家里人。改改的事情尽人皆知,接到电话的人没有传话,却大叫着追问那一端:是改改吗?改改啊,你爸爸都出车祸死了,你还不回来?喂,喂,喂?
那边的电话被挂断了。等收粮按照那个号码拨过去,对方却是一个公用电话亭。电话亭的人不耐烦地说:每天打电话的人那么多,我怎么记得谁打了你的电话!
从此,改改那边音信全无。
三年后,收粮的奶奶也去世了。奶奶临去世,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仿佛在期待有谁会进来。但那两扇打开的门里出出进进的人却都不是她想见的那一个,她想见的人连影子都被风吹散,了无痕迹。奶奶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下来。
送走奶奶,收粮的妈妈就常年卧病在家,做不了地里的力气活儿了。瘦弱高个头的收粮站了起来。他学了电焊,给别人打工挣钱养家养妈。电焊的火花把收粮的脸烤得蜕皮,一坨一坨。
几年后,收粮用自己挣到的钱,和父亲车祸的赔偿金,建了一座新房子。他的妈妈当时说,要人把磨盘搬走丢了,收粮不让。收粮没有告诉妈妈,旧家拆了,如果磨盘再扔了,姐姐万一回来,怎么认识自己的家呢。
改改生下了大女儿,生下了二女儿,紧接着又生下了三女儿。三个女儿的出生,让改改在婆婆家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改改有时候会望着山下发呆。冬天的时候,山上山下,全是裸露的黄土。这里也根本没有方亮说的清清的水,雨都很少下。山坡上顽强生长的姿势奇怪的树,全是干旱的原因。
改改知道,回家的路就在山下。她哪里有家可回。三个拴在腿上的女儿,一扇无法打开的回家之门。在听到爸爸去世的消息后,改改心里轰然倒塌了家的支柱。她原想鼓起勇气回家看看,但越来越沉重的生活,让她的勇气消失殆尽。
方亮开始的时候对改改不错。但母亲终日的抱怨,多少影响到了他。改改生下第一个孩子起,他就在附近打工,没有出远门了。当初他们这苦旱之地,成家都是难题。这个难题却因改改的出现轻而易举地解答,方亮趾高气扬了一段时间。后来,生活的无聊,方亮学会了赌博。开始小赌,后来赌注就越来越大了。赢的时候,方亮哼着歌回来,孩子睡着了他也要把孩子逗醒。输的时候,方亮的脸色比鬼面还难看。那时候,改改做对也是错,做错更是错。呼吸是错,不呼吸也是错。总之,那样的时候,改改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改改因此也挨了方亮不少打。开始方亮打改改,扔枕头扔被子。后来就是拳脚,什么顺手捞什么。改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挨打,那一夜,她梦见奶奶来看她,她从哭泣中醒来。她的哭泣让睡着了的方亮爬起来,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两个耳光。改改还捂着脸反应不过来,方亮那边迅速地又睡着了,仿佛在梦中做了打人的事,自己完全不知。
后来,改改曾经有过被啤酒瓶子砸破头,缝了八针的经历。也有过小腿受伤,缝了十二针的过往。改改也有过反抗。方亮骂她:谁让你生不出儿子?或者说:你自己愿意挨打的,要不能跑到我们这里来?
方亮的这两个理由对改改的杀伤力都是巨大的。有时候,改改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一生过完了。
那天夜里,方亮又打了改改。改改蜷缩在角落里,听着方亮的鼾声响起。改改从黑暗里直起身,摸到了一直藏在柜子角落的一个瓶子。是时候了,改改想。改改把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改改看见了奶奶,看见了爸爸妈妈。看见了弟弟收粮,看见了梨花树,石磨盘。
收粮答应了一门亲事。这个女孩,是被拐卖后逃回来的,还带了一个小女儿回来。收粮当初见过面后,对女孩很满意,他并不知道后面的事情。当介绍人告诉他女孩的经历后,收粮坚决地表示不愿意。
梦见姐姐的那天后,收粮忽然就同意了那个女孩。收粮的妈妈也没有反对,她说,你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定吧。
滴酒不沾的收粮,在大喜的日子却喝醉了。收粮又看见姐姐改改;改改仍旧穿着粉红色的秋衣。收粮喊了一声:姐!改改却渐渐地远去再远去了。
淡淡地风吹起微尘。梨树已经落光了所有的叶子,空留树枝伸向天空。弟弟收粮泪眼朦胧。
网友评论
这样的乡土味道总是让人忍不住难过,贫穷苦难的折磨和摧残总是让人翻不了身,一代又一代,重复着昨天
望而却步。这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真实写照......要生男孩真的是中国人永远的主题吗?
笔力苍劲。
不胜唏嘘。
三个栓在腿上的女儿
栓——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