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艳秋还是被冯宗年抬进门来,天刚入秋,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虽未吹吹打打,也是八抬大轿。
软轿从锦玉的廊前过,花团锦簇。
锦玉微微掀了帘子的一角看过去时,恰好艳秋也掀开了艳轿帘儿的一角。
如此地不约而同。
锦玉唇角翘起一个浅笑,如常的。
艳秋也在笑,只是那笑,透着掩不住的得意,狡黠,和一种小人得志后溢于言表地示威。
似是为这示威加码,轿内突然传来婴儿稚嫩的啼哭。
于偌大院落中,那婴儿啼哭如号角,响彻了冯家大院所有角落。
锦玉当然知道,今日艳秋得已堂而皇之入了冯家大门,也不过是借了争气的肚子,给冯家生下了第一个冯氏血脉的男丁。
老爷太太也不得不松了口,默默妥协、破了冯家家规,让一个青楼女子进了门。
冯宗年把艳秋自青楼赎出已两年多,一直安置在外宅。即便锦玉不吭声,冯家家规严,老爷太太也是绝不允冯宗年把那个烟花女子弄回来的。
那时锦玉也大意了,她虽不知详情,但多少知道烟花巷中的女人是不能生养的。想冯宗年也就是一时贪色,被那个艳秋迷惑了,新鲜劲儿一过,无名无分的,艳秋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多年前,冯宗年也是这么迷过锦玉的,生意都不顾了,恨不能夜夜良宵,把结婚前书里和外面学到的那些花招,一样样地在锦玉身上演练。
当年的锦玉,也有一副白如玉,软如水的好身子。
冯宗年的一双手恨不能长在她身上。
进进出出伺候的丫头常常羞红脸。
冯老太太劝不住年轻气盛的儿子,最后只得婉转提醒锦玉别太纵着冯宗年,年纪轻轻地沉溺房事,坏了身子。
锦玉羞愧不已。
却也拦不住冯宗年的几分硬几分软,何况,锦玉也是初尝了甜头,禁不住冯宗年口手并用的攻城略地。
那是锦玉和冯宗年有过的最好的时光,一对贪嘴的猫一般,互相纵着,互相喂食,戏耍。
其他事都没往心里去。更加上年轻没经验,两人都不晓得锦玉已有了个把月身孕,锦玉也无任何不适的反应。
那晚冯宗年喝了酒,格外孟浪,锦玉身体终是被勾带的癫狂起来。
到底出了事。
那夜,锦玉的血染透了被褥,痛不欲生。
最后虽捡回一条命,但锦玉却不能再生养。
冯家上下悲凉了一阵子。
锦玉的心痛绝望自不必说,冯宗年也在那些日子蔫头耷脑,烈火烹油的欲望被兜头浇灭,狠狠冷下来。
但也就那么一阵子,冬天过后,冯宗年身体里的热度被春风拂着,被野猫呼唤着,一点点复苏过来,蠢蠢欲动。
然锦玉却再热不了,冯宗年的手一伸过来,她的身子便冷冷发颤,好像当初撕心裂肺的疼种在了骨头里。
还有那满床的血。
三番两次,冯宗年死了心。
2
然锦玉不糊涂,冯宗年还年轻,冯家更要有后,不肖老爷太太试探,锦玉主动提出给冯宗年纳妾。
偏房不久便进了门。
是小户人家的女子,进门前,锦玉见了,低眉顺眼也规矩。
不是那种狐媚子。
锦玉点了头。
也只小户人家为了丰厚彩礼,肯让女儿做小。这种人家出来的女儿,有小私心,无大贪念,翻不了天。
跟锦玉没法比,锦玉娘家开钱庄,财力并不比冯家差。
甚至冯家生意上的周转,偶尔还要靠了锦玉娘家。又加上冯宗年到底对锦玉有亏欠,纵不能同床,也会隔三差五地陪着她。
偏房更是对锦玉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锦玉在冯家的日子,依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冯家也有允诺,冯家男丁无论哪房所出,第一个都由锦玉来养。
都算她所生。
然不知因何,后来又添了一房,也未能给冯家添下男丁,只有三个丫头。
冯家上下心急如焚,老太太觉得或是老天在罚冯宗年曾经的贪欲,开始食素念佛……
锦玉也没想冯宗年能为一个烟花女子赎了身。她知道的时候,艳秋已经从青楼搬了出来。
因未添男丁,这几年,锦玉由两个偏房口中得知,冯宗年也不咋热她们了。
倒也是,小门户里的女子,大多姿色平平。当初也不过就占着年轻水嫩。
冯宗年热不了几天,也正常。
锦玉想了几日,到底也未找冯宗年理论一二,夫妻过到这个份上,除了相敬如宾,别无更好的相处方式了。她只婉转提醒了冯宗年一两句,一是冯家家规,二是到底冯宗年也不年轻了,注意身子。
冯宗年笑着拍了拍锦玉的手背,起身离开。
没有了肌肤之亲,多年后相敬如宾的真相,也不过这般罢了。
外面花团锦簇,内里早已滴水成冰。
后来锦玉没有再提,艳秋不进门,于锦玉的日子,也无什么相干。
直到那日,三太太惊慌失措跑来告诉她,那个小婊子竟然生了个男孩,三日了。
之前一直瞒着,密不透风。
锦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咚地一声巨响。
冯宗年,连她都瞒了。
不久,锦玉得知冯老太太着人去冯宗年的外宅送了些东西。
又不久,冯老太太亲自来跟锦玉求情,让艳秋搬回来住。
冯老太太说,到底是冯家第一个男丁,如此冷落,传出去,不好听。
连西院空置的房子,都已不动声色金砖碧瓦地翻修了。
锦玉无话可说,除了点头。
若有半句不满,也是她的不识大体了。
没几日,艳秋儿子满月,冯宗年知会了锦玉一声,艳秋便大张旗鼓进了冯家门。
3
隔着那一角门帘,锦玉只同艳秋打了一个照面,就知道也算见多识广的冯宗年为什么会为艳秋着了魔。
那是一张又美艳又纯净的脸。
艳秋,是烟花巷里成了精的妖孽。
放下门帘时,锦玉微微打了个颤。
是她小看了艳秋。
小看了一个婊子的野心。
果然没两日,冯宗年便来同锦玉说,艳秋的儿子由她自己抚养。
冯宗年略有歉意地说,那小子太倔,昨日抱到母亲那里,竟片刻也待不下,哭闹得母亲心疼不已。偏回到艳秋怀里,即刻便安静下来,咯咯笑。
说到这,年过四旬的冯宗年眼角眉梢地都透着欢悦。
半字不提当初说过的话,无论谁出,都归锦玉。
如今,冯家上下都装糊涂。
何为家规?谁当家谁便是规矩。
冯宗年几年前就已顶替了冯老爷主事了。
锦玉微笑不语。
冯宗年说,但不论谁养,你都是嫡母,日后宝儿大了,旁人不认,你这个母亲,必认不可。
孩子叫宝儿。
锦玉笑说,正说这事儿呢,现今我身子也不大好了,即便把宝儿抱来,恐也侍候不好。如此甚好。
说着锦玉摆摆手,让下人把备好的一对赤金镯子拿上来,给宝儿的满月礼。
冯宗年眼睛一亮,锦玉,这可是你从娘家带来的好物件,恐是宫中所出吧。
锦玉祖上,有入朝的官宦。
锦玉依旧笑,也不过是物件儿,给宝儿,正好。
冯宗年就欢天喜地地代宝儿收了。
隔天,艳秋抱着宝儿来回谢锦玉,进门作势欲跪,锦玉早早起身搀住,亲自扶了艳秋在正堂软座坐下。
微微侧头,锦玉看到艳秋怀中,白白胖胖的宝儿双腕上,已戴上了那对赤金镯。
不知怎了,宝儿刚好张眼看到锦玉,小小的人儿突然咯咯笑。
如冯宗年所述,煞是好听。
锦玉便再忍不住,朝着宝儿伸出手来。
艳秋似一犹豫,将宝儿仔细递了过去,笑嘻嘻说,宝儿,让大娘抱,大娘疼宝儿呢。
唇角,滑过一个再虚假不过的浅笑。
锦玉浑不觉,将宝儿抱入怀中。
小粉人儿笑得更厉害了,胖嘟嘟的小手张开来在半空蜷动着。
可爱至极。
艳秋走时,锦玉又找了几件宝物让下人随艳秋送到了西院。
连同几匹绫罗绸缎。
是示好。
艳秋走得越发趾高气昂。
4
冯家风向就那么于不动声色间一点点都转了,原本为艳秋进府连日去锦玉那里说三道四的二房三房,开始背着锦玉偷偷背了上不了台面的礼去艳秋那里讨好。
连下人也都知晓,如今冯家大小事,要看西院的意思了。
锦玉那里,表面看着一如从前,但冷清的气息,比秋风更急,万般萧瑟起来。
锦玉亲耳听下人叫艳秋太太。
冯宗年包括冯家上下,都睁只眼闭只眼。
艳秋果然母凭子贵,很快就在气势上贵过了锦玉。
锦玉只不动声色,空了反倒会去西院坐坐,看看宝儿一日比一日更讨人爱。
入冬,冯宗年照例在年关前去京城拜访冯家生意上的往来。一来一往,要一个月的样子。
没有了冯宗年在各院出入,家里稍显冷清下来。
锦玉捡起丢了好多年的女工,给宝儿亲手做了件蓝锦缎的棉褛。
一针一线缝好,又绣了一条滕飞的金龙。
宝儿属龙。
那晚,锦玉先拿着棉褛先冯老太太那儿坐了会儿。
冯老太太喜极了那条金龙,抚摸片刻道,也是难为你了锦玉,我同你一起瞧瞧宝儿去。
锦玉略犹豫,会不会太晚了。
冯老太太道,不晚不晚,宝儿睡下也好,这孩子,平日里见了我哭闹呢。倒不如你,听说跟你倒是极有缘的。宝儿喜欢你呢。
锦玉脸微微红,扶起冯老太太,那就一起去看宝儿。
天的确不太早了,老太太也就带了个贴身丫头。
三人缓步走到西院,门掩了,却居然未锁,轻轻推开,行至厢房下。
锦玉正要着丫头喊门,突然房内传出异样声响。
三两声,落下去,又起来。
有点压抑的男女交欢的淫声浪语。
女人是艳秋无疑,低低的却又是急迫的喘息呻吟。
男人……自然不是冯宗年。
冯宗年尚在京城。
5
三人惊了半晌。
锦玉反应最快,伸手掩住了嘴巴已张开正待发出惊叫的丫头。低语道,不可!
冯老太太身子晃了几晃,锦玉松了丫头又搀住冯老太太。
冯老太太已被气得发抖,左手拐杖已抖动着抬起来欲朝门上砸去。
锦玉用力握了握冯老太太手臂,万万不可。
冯老太太手臂一软,拐杖落下来,锦玉手轻轻一搭,没让拐杖同坚硬地面碰撞出声响。
三人颤颤离开时,房内的淫浪声依旧此起彼伏着。
冯老太太房内,老太太坐了好久两手依旧哆嗦不住。
锦玉待她稍稍平缓才开口,夫人,为冯家脸面,为宗年,也为宝儿想想。
良久,冯老太太长长叹口气,恨恨地厌恶地说,婊子就是婊子,穿了金戴了银,骨子里也是最低贱的婊子。是冯家抬举她了。
锦玉说,这事儿不能告诉宗年,恐他,不会容艳秋。
冯老太太瞅了锦玉一眼,就算他容,冯家也不会容,冯家家规……
家规又来了。
旁边的丫头在一旁瑟瑟发抖。
两日后,艳秋暴病而亡。
冯老太太的丫头和艳秋的丫头也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老太太心善,给了她们两家各一笔钱,却依旧把丫头们留在家里。
两丫头的爹妈都感恩戴德。
半岁的宝儿被送到锦玉房,此后作为嫡出,由锦玉抚养。冯老太太有严令,冯府上下若有说三道四者,赶出府去。
6
半月后,冯宗年回府,闻此巨变惊愕不已。
质问锦玉,锦玉闭口不答。
问到冯老太太那里,被老太太一个耳光抽过去,才说了前因后果。
冯老太太道,已着人查清,那登徒子是艳秋多年的恩客,本是断了的,不知怎么又勾搭上了。
冯宗年脸色一变。
冯老太太说,那些时日,趁冯宗年不在家,艳秋便给了那人消息,晚间把宝儿交由奶娘带去偏房,由贴身丫头掩护,隔三差四跟那恩客私会……
冯宗年未听完,脸已铁青,该死。
冯老太太说,我不瞒你,依着我,非将那婊子乱棍打死不可。是锦玉拦住我,说家丑不外扬,还求我留艳秋一条命。但她那贱命岂能留得?宝儿跟着那样的娘,如何得了?
冯宗年闷闷半晌,脸色才平复下来,娘说得是,也多亏了……锦玉。
是晚,冯宗年第一次给锦玉跪了下来。
锦玉一手抱着宝儿一手搀起冯宗年。
这两个男人,就是她以后的日子,如今都沉甸甸地握在她手里。
这样握着会有一些累吧,她都快四十了。
可是会累得踏实安稳,这两个男人,会让她的后半生一路坦途。
宝儿真的跟她有缘呢,在她怀里睡得安然,醒了便咯咯笑不停。
而锦玉看着宝儿,内心并无愧疚。
从头到尾都不是锦玉设计的,男人的登堂入室,跟锦玉无关。
锦玉不过是在知情后,顺了个水推了个舟而已。顶多,就是知会了一下艳秋的丫头,让她在艳秋的野男人来时报了个信,顺便给留了个西院的大门。
也没使钱。直接告诉丫头,如果不配合,艳秋东窗事发之日,她恐怕也小命难保。如果配合了,会网开一面,让她留得一命。
一如锦玉初见时所断定,艳秋骨子里,已被风尘浸透,脱不了婊子的命数。她只需要假以时日,静心等待,艳秋自己,迟早会自掘坟墓。
无他,只因冯宗年贪色是真,但不行了也是真——自她流产那次后,冯宗年也受了惊,能力大不如前,她不止一次听二太太三太太抱怨过……
年纪又渐长,如何能喂饱一个被男人身体滚熟了的年轻饥渴的艳秋?
艳秋不偷才怪。
甚至,锦玉脑子也闪过一个念头,宝儿是否为冯家骨肉?
但锦玉才不会说。
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宝儿是不是冯宗年的种儿都不打紧,打紧的是,现在宝儿是她的儿子,名正言顺。
因了这,她在冯家的地位自此固若金汤,再无人可撼动半分。
当初年少,锦玉也想宜室宜家,举案齐眉。
怎知年少恩爱抵不过世事无常,要痛过伤过才知道,活得安稳,比男人的宠爱重要得多。
从古至今,女人该走的路,无非如此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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