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银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说不上为什么,柜台和座椅越是简明干练,越让人想到过一会手续的繁琐,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从人群中挤出来又看到那些窗明几净,愈发觉得干净得有些虚假,一次又一次,我甚至开始害怕银行里笑语盈盈的小姐姐和免费提供的奶糖——我对不止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直到有人跟我讲他也害怕银行,不过是因为每次到ATM上取钱看着数字一次一次变小,有种“幻灭感”。
我说:“今天我卡里莫名其妙多了700块,不过我觉得,我这个幻灭感比你的,沉重得多得多了。”
我核对了四遍,没毛病,甚至用装钞票的信封背面列了竖式——不会有错,卡里多了七百块钱。
银行里的小姐姐朝我走了过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嘎达嘎哒响,“需要什么帮助吗先生?”我心里想着我特么才十七岁去你的先生估计你要有弟弟我都比他小不过你声音还挺好听当然咯比我女票差远了巴拉巴拉(有的人紧张的时候思维会很混乱这没办法),嘴里却憋出来一句“我卡里钱多了。”
小姐姐和我一样震惊,或者说她比我震惊的多——其实她脸上倒是很平静但是我觉得我这么想有理——网上有个段子说,如果银行卡被ATM吞了,打客服电话的时候一定要说ATM开始疯狂吐钱控制不住它记几,这样银行才会以处理国家安全问题的态度和效率为你服务。段子毕竟是段子,不过,对卡上多了钱这种事,小姐姐恐怕遇见的也不多,我看她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句“是不是你的爸爸妈妈给你打钱你不知道,或者是算错了?”
我心里一边想着我要是先生还要爸妈打钱啊我都算了四遍了再算错我这大学高数还上不上了巴拉巴拉一边问道:“我能不能查一下银行卡的流水?”小姐姐也许对我还知道“流水”这个词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带我到了一个柜台上。
咔哒咔哒,一张长长的单据打印出来——如果是卡里莫名其妙地少了钱估计银行不会破费打印吧不过打印张小纸条能花多少钱呢一毛还是两毛银行应该不缺这个钱吧巴拉巴拉——我接过单据条来,一边吐槽我们学校的基础设施一边一条一条地看那些让人头大的数字,如果学校里能多几个超市我也不至于一根灯棍都从京东上买,那我的单据条一定就短了好多,那我就不用尴尬地站在柜员和小姐姐的目光注视下一条一条地看这些东西。
“九月二十七号…”我忽然明白了。
那段时间有的没的亲戚朋友都给我发个几十一两百的红包庆祝我考上大学(估计看笑话的也不少不过这倒不重要),估计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小姐姐看我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微笑过度,我就草草解释了一下,带着我的卡和单据条走了。
回到宿舍细算,那些亲戚朋友给的一共才四百多块,而且存在微信零钱里,开学没几天就花的差不多了啊……翻着翻着微信,忽然看到一条没删除的消息,是我一个初中同学,里面赫然是分四次发给我的红包,一共七百块。
我这才想起来那几天红包雨,自己手速又宛如一坨翔,就从网上下了一个抢红包的外挂,想来就是那时候的事——为什么先想到的是抢红包外挂这种事而不是为什么同学要给我七百块,我自己后来想想也觉得那时候的思维线实在奇怪,不过略略一想,就想起来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同学是那种孩子王的类型,高高瘦瘦的,玻璃珠出手如臂使指,弹弓上弦指哪打哪,三国战记一币通关——这三样我到现在都做不到任何一样;响指打得清脆响亮,骑自行车不用碰车把——这两样我倒是学到了点皮毛。
他人很温和,说话也好听,肥肥大大的校服裤子也能穿得有点潮流风格,再加上一辆自行车,漂亮的很,尤其耳朵边夹一根铅笔,外路货格子衫一罩,简直不可方物(这个词的意思不用太纠结…作者喜欢女生),不过到中考的时候却失算了,不是没考好或者本来就考不好什么的,而是把卷子借给一个女生抄被巡考员抓个正着——晦气得很,我中考时候把卷子给三个人抄都面不改色。让人不太理解的是,我同学记考试作弊,中考没有成绩,那个女生记考试违纪,单科没成绩——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那个女生我后来还见过,长头发,耳钉闪闪亮直晃眼,跟我那个同学站在一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没错,他终于追到了她,或者说,她追的他——这种事实的微小差距和我韩剧般的表达一样,都不是什么紧要事。
不过这个同学对念书也没什么执念,干脆去学修汽车——那时候的男生,见到大卡车、PSP和贾静雯演的赵敏,没一个不两眼放光的。
大概两年后,寒假。
我记得平安夜的时候我到学校外面的西餐厅点一杯果汁,然后挨桌挨桌卖平安果,那些笼罩在浪漫气息里的情侣们仿佛看不出一个苹果隐藏着暴利,一张一张的毛爷爷像潮水一样涌向我。
故事进行到这,一般套路是我一推门,发现里面坐着我的同学和他那个宝贝姑娘,然后一起谈天说地追忆往昔——不过,事情没这么巧的,他们也不喜欢什么西餐厅之类的地方,总之,你还是听我吹一吹一晚上怎么挣三千块的牛皮比较好。
到了七八点的样子,天上开始飘起零零星星的雨点,我果断把卖苹果的钱揣起来到超市里批了一箱折叠雨伞——这完全是赌博,但是我觉得,我们那的放线菌们诚实得很,应该不会骗我。
八点半,雨越下越大,冬天的风又冷,那些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意的小伙子们才不忍心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淋雨,我理所当然地又挣了一笔。总之,那一晚上比我初中到报社当什么小报童一年挣的还多,这也许是“销售心理学”起了作用?不过诱惑那些不谙世事满脸纯真无邪的小孩子向大哥哥大姐姐推销报纸,难道就没有一丝“销售心理学”作怪?
值得怀疑。
那年放寒假的时候偷着买了一部新手机,竟然丝毫不觉得奢侈,花自己的钱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确实幸福得很。
结果过年的时候碰到我那个同学(已经不再“同学”了,不过也还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他说他想自己开一间修车的店,机修、电路、美容,他都明白的很,而且也认识了好多朋友,开一间这样的买卖确实合适,不过资金方面倒是有点小问题——家里已经解决了大头,但他心气高的很,很多东西都打算买最好的,其实这就和酒馆的柜台上摆一坛老酒一个意思,一炮打红,后面才好做。
再和家里要钱很难张嘴,他就问问我能不能跟我爸借个一千两千(我爸当过他的初中语文老师,两个人关系还不错)。我当时可能也是小说看多了,学着电影里的姿势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整整一千,塞到他手里。
往后的年月里,他月月给我打钱,多的时候三四十,少的时候一二十,他大概把那一千块算做了我的股份,有时候我无聊了也会想,那一千块能当多少股份呢?五十分之一?一百分之一?不过,这倒不重要,只是从那时起,我就盼着这个同学能大展宏图一下挣个三千万五千万,那我这一千块战略意义就太大了。
不过后来时间流逝,这些事逐渐也就淡出了我的视野,一个月几十块钱,很快也就不当回事了——高中最后一段时间花钱如流水,那都是难免的事。
回想完了,我查了查他给我的转账记录,发现这一次的七百是三个月和在一起的,这样一算,每个月也能有个二百多块,难不成这小子真的睁大钱了?
我给他打一个emoji,后面跟一句“恭喜老板挣大钱啦~”
没人回,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
他告诉我修车店从今年六七月份开始生意就很淡。
又告诉我最近他爸生了病,家里花了不少钱。
他说最近那七百不是什么分红,那是还我的那一千,剩下的三百,过几天一定还。
反正修车店,左右是干不下去了。
我问他怎么开始抽烟了,他惊讶道隔着电话怎么闻得到,我想说你连着听听李志这几年的跨年,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能知道个大概。
我又问他那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怎么办?
他说家里最近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女方比他大四岁。
我追问说我说的是那个中考时候认识的女生,她怎么办?
他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语调和那些喝醉了酒在大街上痛哭流涕的人没区别。
然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
“操!”
我好歹也是个男人,绝没想到会这么轻易流泪。
他好歹也对抗过生活,大概也没想到现在除了骂娘别无他法。
现在快半夜了,
我一拿起手机,
那句饱含深情的“操”,还仿佛正在耳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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