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四年级时,芸姐开始寄住在我家。芸姐是二舅的长女,初中毕业从老家乡下来城里上中专,二舅妈看她年龄小,怕她跟别的孩子学坏,央求我妈照顾她,于是芸姐成了中专里的走读生,住在我家的一间半室小房里。
我从小跟着哥哥还有院子里一群男孩子在外面野,大太阳底下骑车、跳房子、打弹珠,从来不戴帽子也不打伞,皮肤晒得黑不溜秋。每次汗淋淋地玩回来,我妈就吼我,“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又晒得跟黑炭似的,你跟你芸姐比比。”
芸姐在剥毛豆,抿着嘴偷偷笑,我过去撸起芸姐的袖子,把我的手臂跟她摆在一起,果然是黑白配。我摸着芸姐藕白的手臂,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不怪我嘛,芸姐天生就是白,她晒也不黑。”芸姐缩回手臂,拉好衣袖,脸颊红晕浮现。
芸姐的确不一样,也没刻意的保养,脸上到身上总是那么白净,好叫人羡慕。妈妈和二舅不愧是兄妹,都属于那种康健的黑黄肤色,我也自然地继承了那种皮肤,显然芸姐在这一点上遗传了二舅妈。
二舅妈是个性格开朗,十分活络的女人,自从芸姐来我家之后,她就三天两头地往我家跑。听妈妈讲,她家里以前是大地主,成份不好,二舅刚当兵转业回来,她父亲就上门提亲,很快就结了亲。她嫁给二舅之前住在小县城的亲戚家里,比一般的乡下女人多读了几年书,也多见了些世面。
二舅妈每次来我家,脸都抹得白白的,头发烫着大波浪卷,穿得比城里的女人还要时髦。她跑来跑去,其实是在给芸姐各种张罗,试图给她介绍个对象,安排个工作,好让她毕业后能留在城里。
有一天放学,我却发现了芸姐的一个秘密。那天在家附近的巷口,我看见芸姐跟一个一般高的男的面对面站在一起,脸离得很近,窃窃私语。芸姐面露羞怯,盈盈浅笑,白皙的脸上泛着桃红,可真好看。我走过去想问问他们在聊什么,芸姐侧过脸来先发现了我,她撇开那个男的,朝我走过来,“小小,你,你,你放学了?”我哈哈大笑,眼睛却瞟向那个男人,“芸姐,你怎么结巴了?”芸姐涨红了脸,用手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你个鬼精灵,那是我同学。”还没看清楚那个男的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见了。芸姐带我去买了冰棍,吃得开心,我很快便忘了那个男人。
暑假的时候,芸姐没有回家,却背回来一把吉他,我爸妈不在家时,她反复谈着一首曲子,后来才知道那首曲子是致爱丽丝,芸姐开始弹得不熟练,但很快就流畅起来。我缠着她教我,但刚学了点音阶,她就说没时间要出门去,等她出门,我跑到阳台,看到楼下站着她的那个同学,我这次才看清楚,他居然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两手插着裤子口袋,站在楼下抖着腿。
我躺在她的小房间,一本本翻她的《读者》、《知音》,等她回来继续教我吉他,可是妈妈下班了她还没回来,我开始生气起来。“你芸姐出去了吗?”我“嗯”了一声,赌着气不想说话。
“应该是出去实习了吧。”妈妈自言自语。
实习是干什么,是需要跟那个男的一起做的事吗?可那个男的打扮就像老师口中说的那种“社会青年”,跟他一起实习能做些什么呢。
暑假里,芸姐常常出去,我也不再缠着她教我吉他,因为她自己都很少再弹。舅妈还是时不时来看芸姐,但她见舅妈来似乎不太高兴,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跟舅妈说话,舅妈只好在客厅里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油盐酱醋。
我倒是挺喜欢听舅妈说话,她嗓门大,东拉西扯,从来不缺话题,爽朗的大笑让人也跟着忍俊不禁。每次舅妈来了,我就特意敞着我的房门,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拿本书假装在看,其实竖起耳朵听她叨咕那些家长里短,但这次的话题似乎只跟芸姐有关。
“芸也快毕业了,还不得赶紧找个人呀,以后留在城里,也不用回我们那儿山旮沓里吃苦了。我们那块儿在城里面的好几个男伢子呀,我都摸一遍了,金胜家的儿子吧,年纪大了点,弟妹也多,听说也已经在说媳妇了,长浩家的老二长得是不错,可是家里负担太重了,两个老的身体都不行,弟妹又多,老子还瘫在床上……我看来看去,觉得胡顺家的大儿子强不错,在城里读大专,长得是瘦叽叽的,可人看起来蛮灵光的,父母亲性格老实,家里也就有个弟弟,学习听说也不错,以后考学没问题,当哥的负担应该不重。”
早听妈妈说过,这个二舅妈能量大,会交际,想办什么事没有办不成的,看来果真是这样,为了给女儿挑个好对象,毕了业留在城里,可是做足了功课。爸妈全凭自己考学进了城,从没想着靠过谁,舅妈为女儿筹谋,这种上天入地的本事,也让他们惊愕不已。
“你说我大老远过来,就是特意安排芸跟强见上一面,趁着还没毕业,两个人认识认识,谈一谈,可她就是不肯,你说气人不气人。”二舅妈特意提高了嗓门,加上一句,“她要是这么不知道好歹,以后她的事我就再也不管了。”
芸姐呆在房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始终没出来。
三个月后,芸姐回到家就心事重重,吃饭不再跟我调笑,随便扒拉几口就回了房间,周末也憋在家里不再出门,那个男的也再没出现过。
我也要期中考试了,不敢赖在芸姐房间里看她的各种杂志,何况她还整天哭丧着脸,呆呆地不说话。直到一个晚上,我回家看见芸姐房门关着,听见里面有妈妈的说话声音,伴着芸姐在屋里嘤嘤地哭声。
第二天放学回家,看到二舅也来了,他坐在客厅阴郁地抽着烟,我叫了声“二舅”,立刻冲到芸姐的房间,看见妈妈和舅妈在她的小屋里站着。小屋只是个半室,除了芸姐的单人床,房里也就够两个人落脚的空间。透过舅妈和妈妈中间的缝隙,我看见芸姐坐在她的床上,双腿蜷起,手肘撑着腿,手捂着脸流泪,不时随着抽泣声,双肩耸动。
妈妈刻意压低着声音说话,二舅妈显然并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低声听着嘶哑。妈妈忽然侧身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吼了句,“做作业去。”“啪”一声关上了门。
“一个成型的男胎呀。”妈妈其实并不知道,在关门前我听到二舅妈说了一句。
我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哪儿来的男胎?直到几年之后,去医院看到芸姐新出生的女儿,我才突然明白了,那时候我还使劲想了想那个“社会青年”的样子,但是发觉我只能想起遮住他的脸的那一绺长发。
芸姐很快中专毕业了,跟舅妈回了老家,后来没多久听说她定婚了,姐夫就是强,等强大专毕业了,舅妈四处奔波,各种张罗帮强在城里谋了个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强果然如舅妈期待的那样灵光会处事,不到两年,便升了职,接着分了房。芸姐很快和他结了婚,搬回城里,住进了强的新房里,离我家也就五公里不到。
芸姐的吉他一直留在我家里,落上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根弦断了。芸姐来串门时,妈妈让把她的吉他带回去。芸姐随口答应着,等我把吉他抱出来拿给她时,她看了一眼,如梦初醒般地说:“哦,我不要了,给小小吧。”
“芸姐是不想配弦了吗?”
“不是,是我从来也没学会弹吉他。”芸姐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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