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儿姐

作者: 缘枚 | 来源:发表于2017-07-05 23:07 被阅读0次

    在我们小小的村庄里,我们的家族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有大半个村子都是我们家族的人。我有很多个伯伯叔叔,其中三伯伯家和我们家关系最好,其他都是不远不近的:有事时聚在一起,很团结的样子,没事时各过各的日子,在路上遇到时彼此打声招呼,像任何的路人一样。三伯伯有两个女儿,我和他家的小女儿芸儿相差两岁,我喜欢叫她“芸儿姐”。

    芸儿姐自小很照顾我。在我还是一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时,没人理我,除了芸儿姐。我记得当时我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落寞的看着街上快乐的伙伴们游戏,他们并不理我。这时,一个同样寂寞的女孩坐到我身旁,对我微笑,从此,我们俩像形体和影子一样,伴随着快乐和爱走过了童年的岁月。

    我上初一那年,刚上初三的她突然放弃了学业。她要随别人去打工,我不舍的去与她告别。“为什么不上学了?”我不解,我知道她很爱学习的,也一直很努力,我希望她陪着我,一直一直的陪着。“小清,我学习不好,考大学没希望,不如早下来去赚钱呢!你好好上,你上好了芸儿姐也高兴,也觉得脸上有光。”她努力挤出笑容,假装很高兴的样子,我却在她清澈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泪光。

    芸儿姐到底是去打工了,像许多农村姑娘一样。旧思想的枷锁仍牢牢地拴在很多父母的心房。“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多年书没用,还不如出去赚钱,帮帮家里呢!”三伯母对我妈说。妈妈只是微微一笑,她并不赞成这种观点,她爱我,并不比弟弟少。

    芸儿姐走后,奶奶向我透露了一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芸儿小小的年纪就出去受苦,可怜呀!你以为她真的想去打工?你们姐妹几个,成绩都很好。芸儿虽然不是数一数二,却也很优秀的,她酷爱学习。要不是她妈妈软硬皆施,用眼泪和威胁相逼······唉!芸儿哭了一天一夜,才肯答应她妈。这丫头听话、孝顺、懂事,真是一个好孩子呀!”我这才明白芸儿姐的苦衷。

    芸儿姐打工后第一次回来,是在中秋。她从没出过远门,想家想得厉害。“这穷山僻壤的,有什么好想的?哪比得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三伯母向我妈抱怨。我妈说,伯母心疼路费了!“我想家乡秀气的群山,清清的河水,亲切善良的人们,想散发着丰收气息的土地,想一切的一切,想的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你知道吗?清儿?离开家才知道家的好。”我摇头,不懂,我还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怀抱。“不过以后,我只在过年时回来。”云儿姐说的很坚决,我却从她坚强的眼中看到了躲着的泪花。

    芸儿姐一年回家一次,我与她之间可谈的话题越来越少。她所熟悉的外面的精彩世界我所知甚少,我也很少提学校的事,每次提都能引来她的眼泪。她受过很多苦,冬天回来手冻得又红又肿,可她依然微笑,绝口不提工作的难与累。

    “我想学一门技术,不想这样度过余生。”她对我说。于是她更加努力的赚钱,用自己赚的钱去学了电脑设计。就在同一年,我考上了大学。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好多客人,把客厅塞得满满的。爷爷叫我去给客人倒水,认识的不认识的,他只是想给客人炫耀一下他的大学生孙女儿。芸儿姐恰好也在场,她只是坐在偏僻的角落,安安静静的,眼中的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趁着爷爷与客人高谈阔论的时候,我偷偷溜到芸儿姐身边,用幽默的话语叉开话题,我想逗她笑,安慰她,她笑着笑着眼泪又流出来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拉大。

    又一次过年,芸儿姐回家很晚,整天有人在她家进进出出。妈妈说芸儿姐忙着相亲呢!芸儿姐很漂亮,听别人说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二个。“芸儿心高,她想跳出这山窝窝,飞上枝头变凤凰呢!”芸儿姐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后,大家都这么说。五婶把一个城里人介绍给芸儿姐,他有房有车,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人虽然长得一般,个子很高。

    我不知道芸儿姐怎么想,三伯母却是非常满意。过年后,芸儿姐在城里找了份工作,离家近了,那人便经常开车送芸儿姐回家。汽车在我们村还是奢侈品,拥有私家车的人少之又少,送芸儿姐的车便引来无数惊羡的目光。三伯母有机会也坐,遇到人就让停车,和大家寒暄几句再走。很快,大家都知道芸儿姐找了个有钱的老公。“有空就回来,家嘛,再不好也是温暖的窝,这里有爱你们的人和可口的饭菜,累了就来歇歇。家的大门是永远为儿女敞开的!”三伯母笑呵呵的对芸儿姐和未来的姐夫说。

    我再没有机会和芸儿姐单独说话了,每次见她总是匆匆一瞥,我很少见她脸上有灿烂的笑容。

    在下一个春节前夕,芸儿姐出嫁了。那天天阴沉沉的,没有刺骨的寒风,却有刺骨的寒意。看热闹的围了一街,看着从街头排到结尾的小轿车。“你娶媳妇时也要像这样气派!”年轻的母亲指着它们对年幼的孩子说。孩子太小不懂,以为妈妈在责备他,小嘴一撇,想要哭泣,有待嫁女儿的父母脸上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街里街外,到处一片喜气盈盈的景象。

    芸儿姐已梳妆打扮完毕。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穿着雪白的拖地婚纱,肌肤如雪,似乎与婚纱浑然一体。精心盘起的头发上插着刚摘下的玫瑰、满天星等花,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荧光闪闪。听说新娘在前一晚上是不睡觉的,一直坐到天亮。我不晓得芸儿姐是否睡了,但她精神很好,快乐停在她笑开的小酒窝上。新郎个很高,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很规矩的站着。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他的话很少,目光常常落在新娘那张精致脱俗、美轮美奂的脸上,久久的拔不开。

    一切都正常的进行着,按照农村结婚的礼仪。在芸儿姐将要进喜车时,她的姐姐惠儿突然抱住芸儿姐,泪水哗哗的流起来。芸儿姐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样一来,她心中积攒的泪水如打开阀门的洪水,流起来便止不住了。姐妹俩抱着痛哭,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伯母婶子的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大清早的就哭哭啼啼,还是在这样的喜日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后来妈妈对我说。妈妈不太看好这桩婚事,说新郎太死板,配不上芸儿姐。伯母总觉得别人嫉妒,她给芸儿姐找了个好归宿,听不得建议和批评。

    芸儿姐出嫁后,他们的车便很少出现在我们山村的土路上了,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节日。春节是我们心目中最大的一个节日,过年后,芸儿姐和姐夫去我们家串门。芸儿姐以前最爱漂亮时髦的衣服了,那次她却穿着在家穿过的半旧羽绒服,脚上是一双八成新平底鞋。这几年靴子非常流行,最不爱赶时尚的我都买了一双,芸儿姐却落伍了。芸儿姐现在有一种成熟美,她苍白的脸,黑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冷艳的绝美。

    听妈妈说,芸儿姐在家姐夫不让干活,经济上不独立,姐夫的钱不是交给她而是交给婆婆管。存在了几千年的婆媳矛盾依然根深蒂固,破坏这家的安宁。芸儿姐天生性格温顺,骨子里的那股倔强还没被唤醒,她习惯了逆来顺受。每次受了委屈,她就躲起来自己哭泣。她的婆婆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儿子自小对她言听计从。芸儿姐进门后,她欺负芸儿姐软弱,常常得寸进尺,处处紧逼,隔三差五的拿芸儿姐娘家开玩笑。芸儿姐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她敏感的自尊在迫使她独立,站起来反抗。

    “我要去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不能再做富贵家里的乞丐了!”反复思考后,芸儿姐坚决的说。软弱的姐夫是拧不过芸儿姐的,他发现暴力也不能逼芸儿姐妥协后,只好无奈的答应了。

    “芸儿真是个傻丫头!放着清闲享福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打工吃苦,多少人羡慕都不知道呢!”三伯母向妈妈抱怨。

    芸儿姐去打工后,也回过几次娘家。我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暑假,一次是在寒假。现在,我们俩是熟悉的陌生人了。见面只是普通的寒暄,问问彼此的近况,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不再是童年时那个爱我护我陪我玩的安琪儿了。在她眼里,我也肯定变成另一个人了,不是像她一样的打工女孩,需要借婚姻的渡船摆脱命运的困窘,而是靠一座更稳固的知识桥梁。我一直想保持的友谊渐被岁月和距离冲淡了。

    这两次见面我发现芸儿姐变化很大。她活泼开朗了,迷人的笑容总是挂在她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脸上。是的,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好像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儿,燃烧着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她穿着紧身的衣服,更衬托出匀称高挑的身材,她苗条却不失丰满,弯弯的柳眉细的精致,饱满红润的双唇像一朵待绽的花苞,仿佛她一张口,便会香气四溢。她的眼睛极清亮灵秀,而且富有表情,像也会说话一样。

    我当时并不晓得,芸儿姐的这种变化,是人类情感中最美好的一种——爱情引起的,可悲哀的是,这感情却不是姐夫给她的。

    “婶儿,你不知道他有多好!长得又高又帅,性格也好,体贴细心,把我当宝贝似的爱着,呵护着!”芸儿姐不敢把心事告诉伯母,就像善解人意的妈妈倾诉。“你爱他吗?”妈妈问。“我敢发誓,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生命、灵魂,不,比这还要深!他给了我生命,让我体会到幸福与爱的滋味。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价值。我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呼吸,心在跳,我,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若是没有遇见他,我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芸儿,你要想清楚,你是一个有家的人······”“别提那个家了,好吗,婶?那是一个牢狱,一个痛苦之源,它带给我的只有伤害和痛苦!在那里生活,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我快被折磨疯了:再待下去,我会死掉的!”妈妈用手慈爱的轻抚着她的肩膀,温柔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离婚!”芸儿小声但坚决的说,“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她陷入了沉思,似乎又看到了呆板的木头一样的丈夫,他什么也不懂,只是残忍的剥夺她的一切权利,从不问她的想法,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个花瓶妻子,一件玩偶······她的母夜叉婆婆,想方设法的欺负她,侮辱她,从没把她当作家里的一份子,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公公是一个老实人,不欺负她,在家却没有说话的权力······妈妈陪着她,许久没说话。“你要慎重呀,这可不是儿戏!你爱的那个人儿,他知道你的情况吗?你离了婚,他还能接受吗?”妈妈害怕芸儿受骗,轻易地放手现有的一切。

    “他知道我的情况,他不在乎!他也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们俩情况相同。肯定是上天安排我们相遇的!”芸儿姐满眼的泪,脸上放出希望的光彩,“他也有房子,婶儿!条件并不差。就算他一无所有,我也愿意嫁给他!我现在看明白了,金钱,不一定能买来幸福的呀!它和爱情相比,简直一文不值!”芸儿姐喃喃地说,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轻抚着芸儿姐丝绸般乌黑柔顺的秀发,“孩子,有些事自己做决定吧,你大了,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但记住,决定之前要三思,选择了就要坚定的走下去,不要后悔。不管路上遇到多大的困难,多少的枪林弹雨,你都能一如既往,不会半途而废吗?”芸儿姐坚定地点了点头,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感激的泪花,至少,有个人懂她支持她,这是多么可贵呀!妈妈叹了口气,芸儿还是个孩子,她选择的这条路,又是怎样的险恶崎岖,荆棘遍地!如果她心中的爱足够强烈,她也许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呢!妈妈只有为这个善良的女孩祈福了。

    这个新年芸儿姐是在我们村里过的。大年初一惯有的习俗是相互串门,给老人们拜年。我们年轻的女孩只在我们家族中走动走动,陪老人说说话。芸儿姐没有出门,把自己藏在家里,连我都以为她会=回婆家了。她婆家的人来车叫她很多次,先是丈夫一趟趟的跑,后来婆婆亲自出马,大年三十那天在芸儿姐家大吵大闹。她丈夫则呆立一旁,手足无措的样子,脸上布满阴云。芸儿姐没跟他们回去,看来是铁了心要离婚。听妈妈说,伯母对芸儿姐也是一个可怕的重压,软硬兼施,芸儿姐把自己锁在自己屋里,饭也不吃。“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能忍心逼自己的孩子?”伯母向妈妈哭诉。妈妈劝伯母想开些,“芸儿有自己的主张,我们相信她吧!孩子大了!”“她会有什么主张?放着好好的小楼不要——她婆婆说只要回去就给他们一幢小楼,自己过日子。哪有这样的傻孩子?”伯母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不知是心疼小楼还是心疼芸儿姐。

    我们的村子是一个思想挺保守的小村庄。村庄前临一条奔腾的大河,后面偎着一群秀气的小山。小村三面环山,交通闭塞,消息也不灵通。在小村人的耳朵里,“离婚”还是一个挺新鲜的词儿,村里以前很少有人离婚。虽然在电视中经常见到这个词儿,但那毕竟是一场戏,与他们不生活在同一空间,也就不能引起他们很深的感触。芸儿姐闹离婚的事犹如在小村中投了一颗炸弹,就这样沸沸腾腾的炸开了。那些思想保守的老人们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好像芸儿姐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误似的,他们尖锐地批评指责她。中年人及至我们的父母一辈,有的同情有的惋惜,“好好一个女孩子,不不安分守己,闹什么离婚?不过也怪可怜的!”“结婚前的姑娘是一朵花,离婚后就是残花败柳了,还能找着婆家吗?”······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与外界接触较多,思想开放,大多数人是支持并赞赏芸儿姐的做法的。“芸儿真勇敢,敢于冲破传统和束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佩服!”我的一个表姐说。

    芸儿姐很少出门,也许她不知道外面卷起了怎样昏天暗地的舆论漩涡,这样反倒更好。可我担心已有不少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里,使她痛苦。

    有一次在街上看见芸儿姐,她正站在自己家大门前,顺着弯曲的石头小路,望着北面雾气缭绕的群山。芸儿姐憔悴了许多,人瘦了一圈,眼睛里带着淡然的神色,仿佛怎样的风刀霜剑,都不能动摇她心中的信念。我对她灿然一笑,她还我一个苍白的笑容。这么多天没见,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怎么微笑,这个微笑只是客套的一个招呼罢了,没有任何的热情在里面。她的脸色苍白,眼睛肿肿的,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看着她瘦弱的身影立在冬的萧索中,我突然想起了寒风暴雪中傲然开放的梅。

    “芸儿走了!”妈妈突然告诉我。

    “怎么会?”我不解,“她去了哪里?”

    “她没回婆家,她与那个家没有瓜葛了!”妈妈见我惊讶,又接着说:“他们终于放过芸儿,同意和芸儿离婚了。芸儿什么也没要,还答应给他们一笔钱,这才了事!”

    “芸儿姐以后怎么生活呢?”我担心地问。

    “年轻人有两只手和一个活跃的大脑就够了!芸儿聪明、能干、乖巧,她会有个美好的前景的。”妈妈坚定的说。

    有时我站在大门口,也会像芸儿一样,顺着弯弯曲曲的石头小路,望着北面那群秀气的小山。芸儿姐在望山后的山后,那个繁华的大城市里她惦念的人儿。我也在望山后的山后,在那个繁华的大城市里寻觅幸福的芸儿姐,愿你在风雨之后,能看见生活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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