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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春光惊鹧鸪

旧时春光惊鹧鸪

作者: 三朵的猫 | 来源:发表于2020-01-30 10:15 被阅读0次

    献之病重,余姚公主并不在他身侧。她在房外,状似漫不经心地逗弄她与王献之唯一的孩子——两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笑时是天真的无忧无虑。

    侍婢候在一侧,轻声问余姚是否要进去。盛春春光温和柔软,斑驳错落地碎在余姚身上,她攀了一旁的花枝,别在小姑娘的一鬓,良久,才轻声道:“不必了。

    “我与子敬从来相敬如宾,到如今,子敬待我的好是真是假,我皆不在意了。”

    余姚抬眼,眸里蓄上旧日春光,她轻轻道:“我只希望我可以永远以为,这么多年来,子敬待我的好里,有过一星半点的喜欢——那怕是假的,也罢了。”

    人之将逝,其言也真。她畏惧王献之兴许会说的真话,甘愿自欺欺人地活在虚无的云端。

    她多么畏惧。

    清风穿廊,吹拂起往事云烟,檐角轻铃摇晃春光。

    仿佛一晃,就能晃入他们初逢的春日里。

    那是深春的宫宴,游廊垂柳,小亭著花,是恰到好处的春景。世家子多来赴宴。

    哪怕是在簪缨世家里,献之也是出群之鹤,赞誉与迎奉不计其数——清俊风流的公子光是原地一站,就是一段正正好的温和春光。

    同行的世家子调笑他,把世人安在他身上的那些乖话一一地放在嘴尖溜了个遍,有人戏谑道:“献之,新近添在你身上的佳话,听说了吗?”

    哪能没听说,那桩风流韵事传遍了全京,谁都知道余姚公主喜欢上了羲之的第七子王献之。

    宽袍金袖的公子神色漠然,他只微俯身,宽袖遮掩身侧的姑娘,只有看她时他的目光才生动而温柔:“我不会背弃阿姊。”

    “阿姊是我最喜欢的姑娘。”他对他身侧的人近乎耳语地轻声笑道。

    余姚被遮掩在浓密的花枝后,听完了所有的话。

    这是她私下倾慕王献之的不知多少年。她第一次见到了众人赞誉里风流蕴藉的清贵公子。

    她奉皇诏嫁予桓济,却因桓济弑叔流放而和离。余姚对侍婢无力地牵起嘴角一笑:“我原以为是天命让我于子敬能一结良缘。”

    但他娶了家世相当的郗道茂,世家里温婉俭良的闺秀,她是献之的表姊,与献之自幼一起长大。他们的琴瑟和鸣,是满京皆知的佳话。

    那个姑娘温柔又姝美,她在献之的一侧,仿佛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般配的佳偶。

    “陛下旨意已定,”余姚不再看他们,“父皇想让王献之做天家婿。”

    郗氏无子,陛下欲令献之休妻再娶,余姚公主是待嫁的人选。

    她分明可以阻拦,却终究不曾那样做。她存了私心,虽说她知晓,郗氏若被休,回族之后难有立锥之地。

    也无比清楚地知晓,王献之会因此而厌恶她。

    他的阿姊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就像余姚最喜欢的世家子,是王献之。

    皇诏终于颁下。上一次,皇命让余姚与王献之相隔,这一次,阻隔的是献之与郗道茂。

    两小无猜嫌,到底不敌天家威压。

    变数陡生在王献之身上。

    献之婉拒的托辞传入宫中,随之而来的是他以艾草焚身自残其腿的消息。

    他那样深切地喜欢他的郗夫人,宁愿玉石俱焚违抗皇旨地惹余姚公主厌弃,也要护住他最喜欢的阿姊。

    余姚公主垂目,她的眼睫微颤。

    王献之不会成功。他是钟鼎世家里高迈不羁的公子,不明白人情世故。天家最重颜面,他拒绝不了一个从旨委身下嫁的公主。

    更何况,余姚公主那般轻而坚定地对陛下说过——她所倾慕的王子敬,并非世人嘴里那个若无暇美玉的子敬。

    她倾慕的是王子敬,破落或不堪,潦倒或狼狈,都是子敬。

    数年的倾慕与欢喜融入骨血,难以剜,不能弃。

    余姚公主下嫁了王献之。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厌恶,或许憎怨,如若有,他从未让余姚察觉过,偶有的温存也不似作伪。

    他的思念亦与日俱增。

    余姚见他在深夜醉饮,暗淡月辉,昏黄烛火,千金难买一字的王献之提笔,毫尖逶迤于纸端,一字一泣——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是经年的思念寸寸成灰,笔笔入骨。

    余姚安静地看着他,月上柳梢头,她的夫君为心上的姑娘落笔成痴,从始至终,他都未曾发觉余姚。

    他未曾抬眼,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表姊。

    他有了姬妾,桃叶渡的韵事传回京中。余姚望着她新生的孩子,听底下人传献之作予那名叫桃叶的姬妾的诗——

    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王献之有冠绝的才学和千金不换的墨迹,只是他的笔下,从未有过余姚的名字。

    悔吗?

    不悔。

    她倾尽一切,不过是为了能和献之在一起,足矣。

    郗道茂有他的经年思念,桃叶有他赋的诗,至少她还有献之正妻的身份和他唯一的子嗣。

    不过生同裘,死同穴。

    ……

    下人低声告诉余姚献之的死讯,停顿半晌,他说:“大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

    道家人表文祷告,将死之人要历数一生的错事。

    众人看见那个一生美誉的清贵世家子安静地卧于床榻。他的眸间有一瞬时的明亮,像是年少时的春光,穿过万重岁月,赴最后一宴。

    那是旧时春日,被长袖护住的姑娘听过他的情话,羞赦地仰头,眼里倒映他的影子,和着明丽春光。

    最后的明亮颓落下去,他眼底的春光被碾碎尘封,好半晌,他才一字一句地道:“唯忆离婚。”

    一生的珍重与怀念,只此一句。

    他认为他负了他的阿姊。

    余姚公主静默地听完,她笑起来,眼底却是水光潋滟——

    “看,我多可笑。”

    献之没有背弃他的阿姊,一生一世,他都将她放在心尖,从此一心再难装入纷扰众生。

    他永远记得那年春光下在他身侧的郗道茂,却从未留意过春光遮掩的花影下,那个不顾一切都要和他在一起的姑娘。

    -终

    -摘自微信公众号「三朵的猫」

    -作者:闲云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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