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许多记忆可能都与“好吃”有关,像我每每想起小太太家的那棵桃树,想起那青涩的桃子,就觉得味蕾发酸,有液体流出,继尔心里也酸溜溜的。
小太太是是我幼时在程家墩老屋的邻居,中间隔着叔叔一家,因为都姓林,但不知道有没有宗族血脉。我小时候不大喜欢喊人,不是嘴巴甜蜜蜜会哄人的那种孩子。除非去别人家借个什么条把、凳子的时候才会闷闷的叫一声,也许别人还没听到。其实队里很多人我都是不知道喊什么的,像程姓吳姓刘姓等等别的姓氏的人,见面了也就笑笑而已。
那时高头墩小村前后两排人家,中间像个小街道。小太太家在北面一排顶西边,黑六间的房子,大概造房子后还有一点空地,便靠西边又搭了一个披房做锅屋。一条小路静静的躺在小太太的屋基西边,那是前面和西边几家人去村外菜地时走的,也将西边几家人家隔在“街道”之外。
小太太房子的西北角有棵桃树,有点年头了,茶杯粗细,整过树冠有点朝西北倾斜着,像倒不倒的样子,走在下面的人总是有点担心。估计是有人吃了桃子无意中扔下的桃核长出来的,根部快长得靠近墙角了,隐约可见树根的四周土被绽开了几条缝。
春天柳枝发青的时候,桃树的枝头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当树叶长满了树梢时,花也随着一场春雨凋谢了,满枝的小白毛桃调皮的闪烁在绿叶丛中。因为比路高出七,八十公分,又是生长在斜斜的屋基上,也就没多少孩子去关注它。
没人去注意桃树,但和小太太像是生活在一个鱼缸里的鱼,能碰上只是早晚的事。
小太太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整齐的朝后梳着,在后脑勺处用黑纱网兜兜成一个圆圆的结。黑的白的上衣都是布扣子对襟的,从那双裹着的小脚看就知道她是从旧社会踱过来的老人。一根黑得发亮的木拐杖总是不离手,走路时戳在双脚前面的地上“咚咚”响。和奶奶在门口聊天时,拐杖就靠在椅子边,聊到开心处,前面的地面上被拐杖敲了几个浅坑。聊到发怒时,拐杖在空中画了几个圆,那架势,程家墩的天地都是她的一样。
说实在的,小太太都是靠拐杖走路的人了,一点也不慈祥,总是凶巴巴的样子。那双整天像哭过似的红眼睛露出的眼神像条蛇缠在被盯着的人的身上,感觉是没一点舒服。我是怕见到她的,去菜地尽量走屋后的路,能躲避她都尽量躲避,实在躲不了的只好低着头迎上去,她看到我就说,小太太又不吃人?躲我干什么?我只有笑笑,立刻就跑了。
上三年级的那年我有十岁了,从下拐的草屋学校转到繁荣生产队的大队中心小学读书。那里的校舍也不高,地坪还是泥巴整平的,不过前面有宽敞的走廊,屋面铺的也是大队窑场烧的青瓦。换了学校也就换了出村庄的小路,程家墩后面的学生也和我一样都从志兵和孝胜门前屋基下面的小路出村。
农村的孩子懂事早,礼拜的时间里,我们虽然不能下地干活,但去江边讨点猪菜,在村里拾点鸡粪猪粪的事还是不要大人们吩咐的。
拾鸡粪都是走小路,去鸡鸭喜欢的地方。初秋雨后的一个礼拜天,我路过小太太屋西边的小路,在桃树下面走过,感觉有人朝我扔了个土块似的,落在我的肩上,再顺着我的胸前掉下,滚出好远,但没有滚出我的视线:原来是个鸡蛋般大小的桃子。我看四周没人赶紧弯腰检起放到口袋里再装作若无其事般快步走回家,开了锅屋的门,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再掏出那颗桃子,这是一个熟透了的有点白里透红的桃子,只是那截短柄边黑了,有朵桃油沾在边上,也许就是这朵桃油让它过早的离开了树枝。洗尽一咬,好甜,比六月份母亲用麦子换的那种大桃子要香甜的多,还能掰开,里面的桃核红红的,斜的格子纹路清晰,三两口吃完了,甜味还留在嘴边。
谁知道这个味道就从嘴上流住到了心里不肯离去,时不时回味一番,搅得我不安宁。放学时也宁肯多绕点路从西边的小路从屋后再转回家。路过桃树下的时候,我故意走的很慢,有时还拿出书,边走边看,但一直没有桃子从天而降。有次放学回来,看到小五子蹲在树下的小路上用树枝写画着什么?看到我,有点奇怪的一笑。这种情形出现过几次,我们笑的时候便是会心会意的那种了。
夜黑黑的,父母家人都睡了。昏黄的煤油灯下写完了作业,我伸了个懒腰打开门栓,昏黄的光立刻抢先从我的身边挤出门外,却又无声的倒在门口黝黑的地上,我的影子也被忽地拉长了,外面老鸦凄厉的叫声让我止住了迈出的脚,我有点心虚,只好将散落在外的微弱的光又统统收了回来。
拾鸡粪再去西边的时候发现一直在锅屋里拣菜的小太太坐在后门的小竹椅上拣菜了,身体一伏一扬的让小竹椅发出“吱吱嘎嘎”地响声,那根木拐杖仍旧靠在身边,我朝她笑笑就走了。经过小五子家的时候发现他在做弹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黑的红的旧内胎已经剪成窄窄的长条了,他在用锈了的细铁丝在完成最后一道连接的工序。
我问他做弹弓干嘛?打麻雀啊?他没回答,捡个小石子包到弹弓里,朝门前的树上“嗖”地一声就发过去了,石子穿过树枝,散落的树叶飘飘洒洒的。我立刻明白了,嘿嘿笑起来。
放学的时间是做晚饭的时间。我俩抢在别人前头回村,他从书包里取出弹弓走在前面,我和他相隔一段路,看到他举起弹弓,连射了几颗石子,地上六七个桃子在欢快地蹦跳着,我快速地弯下腰……走了不远便听到小太太的后门响,我感觉小太太的眼光一直跟着我的身体游走。
有天放学回家,母亲在锅屋里叫我。我进去一看,锅台上一盆洗好了的桃子,红的,白的,青的都有。看到我不解的神色,母亲笑着说,是小太太送来的,今天小爹爹(小太太的小儿子)在外面回家,她老人家让他把树上的桃子都摘下来了,说是怕小孩子上去偷桃子摔下来,屋基那么高弄得骨折断腿就不得了。每家都送了点,我拿了一个青的桃子一咬,有点酸……
从此放学时不再绕路回家了,心里也就恢复了平静。多少年后的今天我才感悟到,好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能对其有欲望的,尝到了甜头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久了便成了一个“贪”字,比如盗者,比如腐败者,比如养小三者……比如很多。当然那时候没有想这么多。
小太太去世的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记得我是去磕过头的。还记得在我低下身子的那一时刻,我想起了那盆桃子,红的,白的,青的,鼻子也酸了,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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