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听说美兰的时候,她身上附带着那个时代的商品属性--四川女。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感觉这是个跟戏台上女子一样好看的女人。直到在集市上人缝里偷偷看她,才发觉她跟她的名字一样好看好听,也很快明白什么是大人们说的“洋气”。80年代末冀中平原笼罩着一片醇厚的灰色的时候,美兰宛若一支绽放的兰花,翩然扎根到这个落后的古镇。
那个 南方姑娘我记忆很深,结婚那天九叔家黑黢黢的破木门上,贴着红彤彤的对联:天府送佳女 直隶迎新人。我们一帮孩子涌在美兰身后,想走近一点,又害怕被骂,就保持着一定距离,欣喜的扭头看新娘子粉嫩的脖子和侧脸。美兰低着头没有表情,大眼睛忽闪着,发型妥帖齐整。不经意间,我看见她迅速抹了一下眼角。
那一刻忽然明白,美兰齿白唇红的样子,叫做美;还有美兰眼前走过后,空气中飘过的那股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从此,记忆里关于美的感受,不仅仅有视觉,还有了嗅觉。
那年美兰19岁,九叔29岁;我9岁。
时光细碎的流着,美兰的当地话说已经相当标准。我们这帮半大小子眼里这个最漂亮的女人也很快有了一儿一女,北方的面食让她日渐丰满,可不变的总是那么妥帖齐整的发型、身后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还有那双让我永远不敢直视的双眸。
日子慢的不像话,九叔美兰跟老人分家后的新生活刚刚也开始。鸡儿飞狗儿跳,仔儿哭娃儿闹一幕幕的在家里上演着……
农村巨变的90年代,每年腊月跟九叔一起搭伙杀年猪的郭老二干起买猪送肉的生意。头脑灵活的郭老二出资,雇忠厚的九叔干活。多半年的辛苦渐渐有了回报,九叔家的生活日渐红火。想法上总会有不同,又到年底杀年猪的季节,九叔看不起郭老二买病死猪以次充好的勾当,在屡次劝说无果后,两个人的不欢而散。
那年美兰29岁,九叔39岁。
转过年开春,九叔跟着老把式们去安徽贩猪仔,回来路上在河南翻车;猪仔跑光,所幸人没有生命危险,左腿骨折,从此彻底失去劳动能力。刚有起色的家庭很快重新陷入窘困。美兰扛着这个家,艰难的往前走…美兰没有变化,还是妥帖的发型,冷冷的脸庞,走过后还是那种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只是细碎脚步匆忙了很多。
生活就是这样,一段舒心的日子之后,总伴随着一些不如意。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九叔刚刚可以下地走路,4岁的女儿玩耍时腿又被烫伤。一时的慌乱让美兰失去了原有的笃定,九叔对女儿的疼爱化作对美兰的呵斥,原本安详快乐的家庭开始争吵不断…多年的不适应和忍耐让美兰无处倾诉。
多年后才知道,一直以来来美兰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一步。那个封闭的年代,美兰是被人贩子从四川老家骗出来,并从此彻底和老家失去联系…纵然有自己的家庭,纵然有九叔的呵护,纵然吃苦耐劳…一旦当内心最后一层保险也不足以扛住生活压力的时候,美兰就要崩溃了!
她开始尝试着想办法偷着跟老家联系,那个年代很不方便,只能靠写信。而外地的信件由邮局邮递员送到大队部,再有大队里的大喇叭广播,收信人才知道有自己的信,去大队部取信后才能知道信件内容。这个流程,等一封信真的要十天半月甚至更久。而给老家通信的事,美兰又不想让九叔或者村里人知道。身边是自己家庭,心头是千里之外的父母,美兰左右为难。
内心的委屈让美兰苦闷至极,和九叔的倾诉又不能完全如家人一样理解。一次美兰锄草回家路上遇见郭老二,他已经开始用汽油三轮车往石家庄送肉。虽说郭老二虽然跟九叔早就不合伙,但他也算九叔家常客。时不常的带上酒菜找九叔喝点,九叔家的事郭老二也很清楚。
当年那个封闭的古村落里,心事重重的美兰和善解人意的郭老二之间迅速电光火石。两个人私奔回了四川。
………
我结婚那年,春节前回老家办典礼,才听说九叔一家的遭遇。婚礼上九叔是主持人,依然挺拔帅气,逗着我们开着各种玩笑,他变化不多却满头白发。我对九叔心情复杂,尊敬、心疼、愧疚无以言表。那些年,九叔一家一度支离破碎。我偶尔会记起的美兰,还是那么熨帖,清爽,只是轮廓渐渐模糊。
后来十几年里,回老家机会渐渐变少。也不再能听到关于九叔一家的消息.....
今年五一回老家,村口遇见九叔开着电动三轮车,车斗里,美兰抱着熟睡的小孙子冲我们打招呼,她笑起来依然那么好看!
时光不老,美人依旧。
我在集市上人缝里偷看美兰的那一眼,恍然如昨天。
美兰49岁,九叔59岁。祝他们今后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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