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丝儿 ,冰脚丫, 回不去的家和她。
(一)
缠绵病榻之后,父亲的脾气变得暴躁无常。暖壶里隔夜未换的水,煮饭时多放的一颗花椒都能成为他发飙的理由。
母亲将这一切归咎于遗传,忍无可忍时便会将父亲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无非是那些年幼时惯听的台词和语调,但如今我已不会再因为心疼默不作声的父亲觉得母亲有些过分而发出一些嘻嘻哈哈的声音来试图阻断她了,只会木然地摁着手机,等到她尾音落下之后接上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他就这样的人了。母亲大约是有些失望的,原本想着我能多说些什么,见我这样,便也不再作声,转身去做家务了。她的影子时而长,时而短,一下一下轻轻地晃过眼帘,然后又重重地砸在心上。
这样的时刻,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体验,我既愿意体谅父亲久病不得医囿于一室的烦闷,又无比心疼母亲独自忙里忙外无人问津的辛苦,但时间久了,我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无力,于是连秉持中庸之道都不屑,内心深处开始抵触甚至有些惧怕,除了父亲住院和送药的日子,即使工作不忙的周末,也不愿意回家。母亲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不主动回去时,她也不问,只会叮嘱我按时吃饭,好好工作,然后在这样过去很久后的某个周五,似是无意地跟我说起,家里的土豆快要生芽了。
我便知道我不能再躲着了。破例起个大早,在天还未亮时爬上唯一一辆到市里的大巴,中午再转车回去。说白了,回去也就是吃饭睡觉两件事,但母亲却显得十分兴奋,像是逢年过节一样,特意把家里洒扫整理一遍,又花费大半天的功夫来做一大桌我爱吃的菜。其实那些工序繁杂的食物我是早没了兴致的,一是怕她累,二来习惯了快餐式的生活,觉得费时费力做一道菜十分没有必要。所以每次她问我想吃什么时我都会说土豆丝,事实上,我心心念念的,也确只有那一盘温香软糯的土豆丝而已:去皮洗净后切成了细丝的土豆,拿漏勺轻轻在水里一掠,便能去掉过多的淀粉而又不至于全部流失,过油后依旧保持着一定的黏粘性,只需一勺盐调味,入口便是软软糯糯充满胶质感的清香。这种味道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直到后来离家在外,从一中门口兜售早餐的白色泡沫箱里看到卷饼中过水后拌油的土豆丝,在川菜馆里常吃到浸泡太久完全脱粉后简单过油的土豆丝,它们因追求形散,皆是棱角分明的排列组合,却总也不是我的菜。
一生所爱(二)
回家后被母亲叫醒,总是次日她出去了一趟又回来的午后。无论是干活还是去筹备婚礼或料理丧事的人家帮忙,她都不忘了早早起来做好饭,遇到天冷下雨或父亲病重起不了床的日子,还需将饭送到床前,等他吃过饭服了药,再跑过来反复叮嘱我几次,又将我的被角掖好才离开。我在大学时养成了独自吃饭且不按时的坏习惯,上班两年之久也未能改过来。若是母亲从外面回来我还没起床,就意味着我要将早饭和午饭一起按照她的标准悉数吃下。这时候,她的唠叨便来了,"年轻娃儿没有点儿肉,骨瘦如柴像什么样""人就是吃饭的""多吃饭才能身体好"从前她这样讲,我总会反驳,如今大概是同她一样深谙了其中的苦,即使不认同,也只会点头称是。但她又转换了话题,说起下个月,下下个月,又有谁家的孩子要结婚时,我便不能淡定了。果然她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告诉我该考虑了。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跟她对话,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刻意隐忍,反而滔滔不绝起来,我终于没了耐心,声调也提高了许多分贝,"要什么没什么的,结什么婚,要我以后再像你们一样每天吵架吗?"她呆愣在原地,许久才望向我,红红的眼眶里满是歉意。我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犹豫了一瞬,逃也似地跑去卧室蒙头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进来了。并没有开灯,摸索着脱了衣服后在另一边睡下,将一个热热的东西放在了我脚下,隔了一会儿摸一下,我的腿脚依旧冰冷时,她便将它挪走了,侧过身来将我的脚揽入怀中,她松软的肚皮柔柔地耷拉下来,随着呼吸有节奏地摩擦过脚面,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我在深深的悔意中睡去又醒来,听见母亲低声呓语,不知是梦到了她留在遥远故乡的童年,懵懂的中学时代,还是在兰州的那些好时光。
时不知归(三)
到了周一,五点不到我又要起床。在母亲一遍又一遍温柔且耐心的催促下极不情愿地离开被窝,闭着眼睛完成洗漱后她早已将我的行李收拾妥当,又把晾温的开水递给我,我拿起来匆匆咕咚两口,和她一前一后往车上走,我其实早已过了怕黑怕鬼的年纪,劝她不必再送,她却总觉不放心,看着我上了车坐好,才肯转身往回走。无数次打着哈欠赶车的清晨,在玻璃窗上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和一点光一起渐行渐远,我的眼泪总会奔涌而来。她生于温饱堪忧的年代,因为外公的勤劳免去了饥寒,有幸入得校园熏染过几年书墨香,初中毕业后也曾到过省城的地毯厂,和一群小姐妹燕子一样上过班,也曾有过与父亲举案齐眉,被他温柔以待的时光,哪知老境却如此凄凉。我奔波在外,虽有辛酸疲累,总归还有地方可躲藏,情绪还有方式可排遣,但她却不同,跟父亲朝夕相对,既要照顾他穿衣吃饭,住院用药,又要忍受他种种的不好。距离远了,年岁长了,我们的联系才渐渐频繁起来,她似乎忘却了我的顽劣与任性,也慢慢理解了我的孤僻与沉默,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爱吃土豆丝儿和永远冰凉的脚丫,惦记着我的姐姐,惦记着她尚且年幼的孩子。
清明节前几天,因为姐夫工作变动的缘故,姐姐提出让母亲去帮带小孩,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自然也要一起去,于是像是举家搬迁一样收拾了许久。到了约定好的日子,却是个星期天。我因为急着赶去激活迟到了两年的社保卡先行离开了,母亲的电话打来时,我正费力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夹杂在人群里排队等着买票,匆忙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到单位已是黄昏,又困又累不曾告诉她平安到达便开始倒头大睡。夜半陡然惊醒,看到有且仅有的,充斥着屏幕的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我的心忽然像针扎一样地疼,离开学校独自在这广漠的人海里艰难混迹的日子,但凡我对人世间还有一丝一毫的留恋,皆是因为我的母亲。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如她这般爱我了,知我惊,念我苦,忧我无枝可依。只是这爱,我也竟不知还能拥有多久。
知与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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