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到北京是降落在南苑机场的。因此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要顺路来看看大伯。北京常来常往,但次次匆忙。加上东高地在我心里,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虽说现在的北京,五环内已经谈不上“远”,可是顽固的小时候印象,来这里,简直是需要跋山涉水的。
大伯是我在家族里最喜欢的两位长辈之一,已经87岁高龄。从小就爱听他讲故事,如果回福州,也喜欢跟着他一起,去一些连爸爸妈妈也不熟悉的老地方,探望各路奇奇怪怪的老亲戚。
大伯的故事是特别好听的,今天不到两小时,又听了一箩筐:49年福州解放时大家如何在门口都打起木栅栏,为的是害怕解放军进城打劫。结果早晨起来一看:所有士兵都睡在街道上。于是善良的百姓又如何感动地去给他们送水、送饭、送水果。18岁刚刚高中毕业的大伯,就是那时候热血沸腾地跟着解放军走了,走了半个月,去解放厦门。
福州解放是1949年8月17日,所以大伯参军的时间,是在那一年的八月底九月初。因此在以49年10月1日为界限划分离退休时,他以提前一个月的时间被划入了离休干部的行列。
爷爷是民国政府的将级史官,解放前还在南京国防部史料局编修抗日战争史。所以,大伯为什么会参加解放军?我一直很疑惑。今天问起,他老人家说,那时青年人对解放军真心佩服,军容军纪绝非国民党可比,对建设新中国也是一腔热忱。加上读了陈伯达好几本痛批“四大家族”的书,“被洗脑了”,68年之后的大伯说,“其实陈家没那么贪污腐败,陈立夫后来在美国喂鸡。”
“我那时候个子还挺小,也不太健壮。征兵的人说:你这么小能行吗?我就表达自己有多么多么热忱,用诚意打动他们哈哈哈。”
“嗯,解放军需要人才。”
“不。他们需要:人。”
………
就这样,大伯怀着对新中国新军队的热血,只和家里父母打了一声招呼,就去福州城郊加入了三十一军。半月昼伏夜出地行军,解放了厦门。据说那时是三个师,每师上万人。直到现在,三十一军也还是常驻福建的驻军。
解放后,大伯于1953年考入哈军工(国防科大前身),成为了新中国飞机设计专业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航天部,开始了漫长的航天人生涯。其间,参与了1959年新中国第一枚运载导弹的东风一号火箭发射,1970年运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东方红一号火箭发射,直到1990年代退休,亲身经历见证了中国火箭从运载军用导弹,到运载民用通信卫星的这一段历史。
“空间站的年代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现在院里年轻人有上千个硕士,几百个博士。我们这一行就是不断地重复,其实也都是套路,很枯燥。”他说。
不断重复。那几乎是我最害怕的事。而今天在大伯家忽然想到,如果时光就一直这样不断重复,那就接近于一种凝滞静止的状态。那么此刻的我,和几十年前的我,不就仍然是同一个我吗?没有改变过。军队,军事,军工,瞬间就赋予了时光一种因枯燥、因重复所独有的魔力光芒。
大伯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世纪。六十年代军队建的老房子,四层楼,各种军用材料,格外结实。已经被踩过50年的台阶,看不出损耗,只觉得有岁月的光泽。楼外横平竖直一道道的水泥框架,是它见证过唐山大地震的产物。它安安静静在此,等待着未来一个不可知的拆除计划。
童年时爸爸妈妈带我来看奶奶,大学时周末和当时也在航天部工作的哥哥一起来看大伯,都是这栋熟悉的老楼。五岁的我在这里脱臼大哭过,睡觉不老实从爸爸妈妈中间滚到地下过……人生第一次喝酒撒酒疯,在大床上跳来跳去过……童年回忆在这幢不变的老楼前面,像电影蒙太奇一样,逐帧闪烁。
忽然很感谢它的不变。当曾经住过的几个城市——那些承载着或美好或糟糕的不同记忆的地方,都开始一个个地因为飞速前行而面目全非的时候,终于,因为东高地的不变,人到中年的我,幸运地找回了一些童年的证据。也因为它的不变,时光疑似静止,让我在那一刻,短暂地以为这个已经满目沧桑的自己,仍然与当年那个无忧无虑、大哭大笑的五岁小姑娘,一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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