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班路上堵了一小会儿，路口那里堵了很多人。小杨的电动车跟在一辆出租车后面，走一下停一下，她小心的控制着车子，免得碰上前面的车。最后一节课刚上课她就收到婆婆的短信，说玉玉又有点发烧，玉玉从星期一开始就不舒服，她这周已经带她去了三次儿童医院了。小杨现在心里越来越着急，想快点回家看看女儿怎么样了。
往前走了一点，她才看到，原来是出了车祸。路正中间瘫坐着一个妇女，不远处有一辆倒下的电动车，再往前有一辆轿车停着，应该是电动车和轿车撞倒了一起。妇女的腿受了伤，两只鞋子抛在一边，牛仔裤撕破了一片，上面血淋淋的。她两条胳膊上都有擦伤，胳膊肘处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黑白条纹的T恤上也沾了血，乍一看竟有点像医院的病号服。妇女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地上有很多电动车红色挡风板的碎片，阳光下闪着红光，有点像玉玉的玩具项链上的红珠子。
小杨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下班已经半小时了，按往常她已经快要到家了。她上班的学校离家很近，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她中午还能回家喂一次奶。当初她毕业的时候没有像班里其他同学一样到大城市找工作，而是回老家这个小城，进了家人找好关系的这个学校就是想要离家近。工作一年她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婆家比娘家离学校还近。她每天就在学校、家、娘家之间来回，生活范围很小，但也很省心。
婆婆没有来新的短信，但她当班主任的那个班里的家长微信群里有一条@她的消息，有个家长问自己家孩子这次的考试成绩为什么下降了。虽然语句看起来很恭敬委婉，但是透着着一股子质问的气势。小杨看了一眼消息，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前面的车子又动了，小杨又往前挪了一点，离那个受伤的妇女更近了。妇女满脸都是泪痕，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嘴边有一些红色，不知道是血迹还是抹泪时擦到了口红。她眼线已经花了，眼周都是黑色的痕迹，看起来更像一个悲伤的小丑。看现场的情况交警应该已经来过了，路过的人都是看一眼受伤的妇女，相互交流几句，没有人想着要报警。小杨看到那妇女还在打电话，不知道是打给家人还是打给派出所。前面车子又动了，小杨紧跟上去，她想快点回家。
经过受伤的那个妇女时，小杨听到她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别哭啦，妈妈今天有点事晚点回去，宝宝乖哈，跟奶奶一起吃饭饭……”她语气轻快的简直像是在逛公园，和眼前这张愁苦的脸一点都对不上。“是妈妈啊，今天还有一个宝宝在等妈妈啊……”小杨这么想着，电动车加了速。
小杨到家时，玉玉已经哭累了睡着了。婆婆说给她吃了退烧药，已经没那么热了。小杨坐在小床边，看着玉玉那张不知道是因为哭过还是因为发烧而涨红的脸，心疼万分。玉玉经常发烧，医院也查不出为什么。小杨和老公说过几次有空要带孩子去省城医院检查一下，老公总是说好，但总是抽不出时间。“宝宝你受累了，妈妈对不起你……”小杨一边想着一边捋了捋孩子头上被汗水弄湿的头发。
婆婆进房间来，说她要回自己家了，公公和小叔子他们还等着她回家做饭。小杨忙说好，轻轻关上卧室门，跟着婆婆到了厨房。婆婆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老实善良，勤勤恳恳，为了一家老小奉献自己的一生。帮哥嫂家带完孩子，又来帮他们，现在小叔子也要结婚了，为了给家里这三个儿子娶媳妇带小孩，简直是榨干了她的血。
婆婆每天会帮他们买好菜，有时还会洗好切好，甚至做好等他们回来，然后再回自己家给公公他们做饭。今天玉玉不舒服，婆婆没法出门，所以没有买菜，她把冰箱里剩的菜拿了出来，有一块肉，一个茄子，两个西红柿，还有两个鸡蛋。“你就炒个茄子，炒个西红柿鸡蛋吧，玉儿刚睡着，等她醒了看她想吃点啥……强子也不知道几点回来，你等会问问他……你要饿了我从家里拿来的苹果你先吃一个哈……”婆婆叮嘱着出了门。
小杨很感激婆婆能帮忙带孩子，她今年第一次带毕业班，学校里的事情千头万绪，要不是有婆婆帮着，她估计早就累垮了。婆婆虽然有时候思想传统，在带孩子上总是按照那些老办法来，但她不固执，也不像别人家婆婆嘴巴那么碎，把家里的事情到处乱说。偶尔小杨和她起了矛盾，她也就生几天闷气，找几个借口不来家里，只要玉玉给奶奶打个电话，第二天就好了。
小杨看了一下，茄子和西红柿都还新鲜，但她现在没心思做饭。从刚才起，她的手机就一直在震，应该是家长群里又聊开了。她掏出手机一看，有十几条@自己的消息，都是家长们在问考试的事。前几天学校进行了开学摸底考试，好几个孩子的成绩都下降了。今年中考又有改革，家长们一个个都焦虑起来了。小地方好高中就那么几个，考不上那几个高中，考上那几个高中才有可能上正经大学，要不然就是职业学院的命。
这个学期开学家长会上，小杨作为老师代表在大会上发言，讲了讲中考改革的趋势，按校长的意思多加了很多让家长“上心”的“恐吓性”的内容。家长对孩子的学习上心也好，学生能好管一些。对校长也好吧，估计会有很多家长开始给校长送礼，希望学校对自己孩子多加照顾。对学校里某些老师也好，一些老师自己在家偷偷办辅导班，这些上了心的家长渐渐就会把孩子往那些老师家里送了。
小地方的人，只有少量的家长是真心关系孩子的教育问题的，剩下的大部分要么是为了面子，自家出个大学生讲起来硬气一些，要么就完全是随大流，孩子上学就跟“大姑娘要嫁人”“小伙子要找媳妇”“结了婚就要生孩子”一样，是一件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用心的事儿。
“你们要早这么关心自己孩子，哪儿能学不好……”小杨对这些家长是有点瞧不起的，平时几乎都不管自家孩子在学校里干什么，有几个家长甚至孩子上了快三年学了，没到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张凯、乔新、袁丽丽、杨旭……又是这几个孩子……”小杨看了看找她的这几个家长，这几个孩子成绩在班里是中游，但平时个个是“捣蛋鬼”。有早恋的，有上课和老师拍桌子叫板的，有搞小团伙欺负别的孩子的，还有跟校外的“社会闲散人员”混到一起玩的。小杨这个班虽然在整个年级里不是最后一名，但“问题学生”是最多的，她自从知道自己要接这个班开始就头疼。
“各位家长不要着急，这次考试只是一个开学摸底，每个孩子可以根据这次考试寻找自己的不足，在接下来的学习中继续努力。学校也会分析所有孩子的成绩，制定接下来教学的侧重点。希望各位家长平时也注意孩子在家的学习情况，学校和家庭共同努力，为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小杨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准备不再理这些家长了。
但她刚放下手机，就有一个家长打进电话来，是袁丽丽的妈妈。袁丽丽是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平时在班里比较沉默，有几次小杨发现她上课在看小说。她的爸妈都是这个小城里的公务员，算是体面人物，小杨见过她妈妈几次，穿着打扮讲究时髦，有这个小地方女人少有的优雅气质。小杨接起电话，掩去声音里的疲惫，应付起了这个“精致”的家长。
无非就是孩子成绩下降了，希望老师能多加关心。询问孩子平时在学校的表现，家长在家里有什么要注意的。甚至问到了高中上哪所学校好。小杨一一回答，既觉得不耐烦又感慨真的是少有的家长。打完这个电话，已经过去了至少十分钟。小杨在厨房门口的凳子上坐着，回想刚才电话中提到的一个人。袁丽丽的妈妈说小杨的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和她一个办公室，那个同学说以前和小杨关系很好，平时她们还会聊一些高中时候的事情。
小杨知道是哪个同学，是她高中时的同桌宋明，她们以前确实是很好的朋友。她们一起在政治课上偷吃零食，在老师往黑板上写字时往嘴里塞巧克力，还要相互观察对方牙齿有没有变黑，免得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出丑。她们住在一个宿舍里，在无数个夜晚聊过很多少女间的话题，对哪个男生有好感，想上哪个大学，嬉笑伴着星星在夜空闪耀。她们也有对彼此流泪的时候，考试不好，不被家人理解的时候，一个躲起来流泪定会有另一个递上纸巾。
只不过高考之后她们就逐渐不联系了。两个人上了不同的大学，开始还会在寒暑假约着聚一下，后来就只会偶尔给对方点个赞、留个言而已。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们都回了老家，只不过宋明是考上了公务员，小杨是回来当老师了。小杨结婚的时候，宋明来参加婚礼了，两个人也没什么时间聊天，寒暄几句拍了几张照片。宋明娇娇小小的，长得既可爱又妩媚，站在穿婚纱的小杨身边也丝毫不逊色。
她们以前说过要一起去过“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生活，她们说过想要一个白马王子驾着七彩祥云来娶自己，她们说过要不管习俗为对方当伴娘……她们发过很多梦，但最后她们又在这个小城相遇，彼此不再提起曾经的痴梦。
小杨发了一会呆，忽然听到卧室里玉玉的哭声，她马上起身跑过去。孩子又哭了，泪水沾湿了她的小枕头，她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有点急促。小杨轻轻抱起孩子，摸摸了她的额头发现又烧起来了。她老公强子还没有回来，孩子这么不舒服，她没法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带孩子去医院。她觉得有点烦躁，拿起手机想给老公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老公最近也很忙，他公司接了一个市里的项目，他是项目经理，不是和各种领导应酬就是泡在工地上。但是再忙也不应该不给家里一个电话啊！小杨越想越生气，给玉玉找出一件外套，装好她的病例，接着给老公打电话。
第三次的时候，强子接电话了，语气里透着醉意。“你什么时候回来，玉玉又发烧了，你不回来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么！”小杨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和老公说。“我给你打电话了啊，你刚才和谁打电话呢，打那么长时间……”强子在电话那边小声说，周围应该有其他人。“和学生的家长，你喝酒了怎么开车，我得带孩子去医院！”小杨 音量高了起来，有情绪啊，这种情况下谁没情绪。
“你先带孩子去吧，打车去，我这里忙完了就过去……”强子接着说，“你别着急哈，抽屉里还有点现金你带着，我尽量早过去……”我能不着急么，孩子已经三岁了，她总是不知原因的发烧，我能不着急么，小杨想，但她还是说了句“好，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小城晚上不好打车，小杨抱着孩子在路边站了好久，孩子已经哭累了，有气无力的靠在妈妈身上。当了妈妈力气都会变大，小杨以前也是觉得自己弱不禁风，自从开始抱孩子，臂力变强了不少。但她现在也觉得累了，孩子长大了，她都要抱不动了。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有辆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
小城出租车少，但车费也便宜。小杨和孩子坐在后座上，和司机说去医院后再也没说话。路灯昏黄，街上也没什么车和行人。这个时候都在吃饭看电视吧，就算出门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车开到下午回家时出车祸的那个路口时，小杨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路上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看不出曾有一个女人瘫坐在那里流血，也看不出有一群一群人曾在那里议论围观。
突然有一个小小的红光闪了一下，小杨“啊”了一声。是那个女人电动车上挡风板的碎片，在路灯下，在一个合适的角度，刚好被小杨看见而已。司机听见那声“啊”之后抬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别哭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容易生点小病，去趟医院就好了，我孩子前几天也感冒了，挂了两天吊瓶。孩子生病大人都心急，但你急也没用，别哭了……”
听了司机的话，小杨鼻子一酸，真的哭了。她这一天都想哭，但是她都忍了，现在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她不想忍了。
上课收到婆婆短信的时候她想哭，她已经连着上了四节课，嗓子都要哑了，但那些学生还是在下面偷偷传纸条、不记笔记、回答不出问题，她自己的孩子在家生着病，她教的这些孩子却一点都不懂事，她是为了什么在做这件事呢？
下班遇到受伤的妇女时她想哭，那地上闪红光的碎片就像一个母亲的破碎的心，一个母亲破碎的劳累的但依然牵挂着孩子的心。瘫坐在那里的那个妇人就像小杨自己一样，无助又可怜，她们连自己都顾不了的时候，也没忘记母亲的身份。
送婆婆回家的时候她想哭，生活都是一地鸡毛，每个人都有很多难处，但她婆婆每次都像什么都能过去一样，平淡的交代事情，平淡的对待一切。不知道她是因为经历过太多，还是因为天生的麻木，这是女人最终都会成为的样子吗？
和学生家长打完电话的时候她想哭，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就生活在不远处，但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们年少时的那些梦想和计划不仅不可能实现，现在甚至羞于提起。青春逝去，她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也再也没有那样的友情。
和老公打电话的时候她想哭，她想有人可以依靠，她希望当他需要帮助时有人能在身边，但她又不能埋怨老公，老公同样也是为了家庭在努力。两个人只有相互扶持才能让家庭越来越好，她不再是小女孩，也不是父母心疼的的小女儿，她是妻子是母亲，她怎么能流泪。
她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任眼泪流下来。孩子趴在她的腿上，车子行进的又快又平稳。夜并不深，周围很安静，静的像车子可以永远这么开下去一样。一个母亲的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眼泪并不能拯救一个30岁的年轻母亲。
很快就到医院了，小杨擦了一下眼泪，和司机说了一声谢谢，快速下车去找值班的医生。诊断、打退烧针、挂吊瓶……小杨陪在孩子身边，心情平静了不少，没有什么值得流眼泪的，只要孩子不痛苦，那些让她想哭的事情都不重要。
老公又给她来了一个短信，说已经坐上车了，一会就到医院。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大学同学群里有人发结婚照，大学一个男同学终于要结婚了，他约大家趁他结婚聚一下，同学们一边调侃他“终于嫁出去了”，一边讨论聚会的具体事宜。小杨看了一眼结婚照，新娘子很美，男同学也很帅，只是和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她夹在几个同学之间，发了一条“恭喜恭喜，祝你们百年好合~聚会我就不去啦，你们好好玩~”，然后关了对话框。
“没有时间去聚会呢，那几天正好学校要组织考试……”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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