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写这首诗时,博尔赫斯35岁。我们无从知道,失败感如何过早地钻入律师的儿子心中。
在《黑麋鹿如是说》中,我们同样得以欣赏一个人的失败。这是一个被赐予伟大幻象的北美印第安人,在族群覆亡面前无能为力。如果我们仍旧愿意把这短暂的生命当作一个整体,那么一个伟大的失败对我们的意义,就远远大于一场卑微的成功。不知道坐在咖啡馆或驾驶汽车的现代人,是否还能够欣赏这种悲剧美学?人们渐渐不再喜欢欣赏悲剧,哈姆雷特、俄狄甫斯的伟大失败,远远赶不上某个小工厂主的成功更令人振奋。上帝在户外,但人们喜欢在室内谈论成功,行三十里路折返家中,比行千里路前途茫茫,更吸引文明社会中的我们。
一、眼中的黑暗
黑麋鹿说,“有时,人在梦中比在现实中更有智慧。”
虽然,他谦虚地使用了“有时”,但肯定了梦的认知,也就否定了现实的智慧。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你也不可能同时赞美两个女人漂亮。
不过我们更好奇的是,一个人出于何种想法,或经历何种事件,才会对现世的世界如此失望。不借助任何逻辑工具,他用肉眼和生活经验,既看到了“眼中的暗处”,又感知到了看不见的世界。在患有神经性头疼的黑格尔看来,对现实世界的失望是成为一个哲学家的必要不充分条件。黄昏已经降临,密涅瓦的猫头鹰悄然起飞,黑麋鹿的幻像反思着整个族群白天所发生的一切。
“疯马在梦中走进万物之圣灵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背后的真实世界,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个世界的投影。”当黑麋鹿说这句话时,他是否熟悉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洞穴理论?一个头插羽毛的北美印第安人,会去追求最高的真实,而不是现实世界,甚至把帐篷、马车、弓箭、狩猎所构成的现实世界,视作“眼中的暗处”,此刻正在读书的你,是否像我一样感到意外?要知道,一个上班族,战战兢兢地守着半个平方米的办公桌,朝九晚五,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六十五岁退休,工资两年调一档、五年晋一级,他都从来没有困惑过。
“我不停地想着我的幻象,希望它能帮助我”。他花费毕生的时间、不间断地感知另一个非存在的世界。希望他的幻像能帮助他,实现兴旺族群的现实目标。但最终这理想破灭了。据资料,近百年的屠杀后,北美1000万印第安人,仅仅剩下20万。这印第安人的失败归咎于美国单发后装枪技术的革新,归咎于现代化陆军游骑兵?还是归咎于美国政府与印第安部落签订的《拉勒米堡条约》(印第安人称为“长草地条约”)?奉献烟斗的黑麋鹿大概永远不会想明白。
我是否可以这样解释呢?非存在的东西,并不能作用于你的生活,至少不能以现实的方式作用于你的生活。幻象所能给予的力量,对于个人是宏大的,但对于你面对的现实而言又是无力的。难道你在梦中,还能够背起你的孩子吗?如果你的强大只在你能够把握的现实中,难道这种强大不也是一个幻象吗?
二、以我为洞
“当然,治好他们的并不是我,而是外在世界的力量,而那些幻象和仪式只是以我为一个洞,并通过这个洞将力量传给其他人而已。假如我以为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那么这个洞就会关闭,力量就不会流经。”
如果你熟悉一点宗教典籍的话,这样的话语不难理解。他用“洞”,而不是“管道”来描述。比起非人工的洞,文明社会中的我们更熟悉管道。管道常常使人联想到水道工制服,或是长度、材质等概念,而洞就可以很好地避免这种无关的联想。数学课上,我们学到的直线是没有宽度的。“幻象借助我将力量传给其他人”,也就是说“是我又不是我”在做这一件事。这种“是又不是”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是,我会骄傲,如果不是,我的存在会被彻底抹去。幻象在时刻审视着我的这种“是又不是”,人类似乎永远处于两个限度之间。
黑麋鹿说“以我为一个洞”。他没有说我是实体,也没有说我是洞,更没有说我是唯一的洞。这个洞是随着幻象和仪式而来的,不是触手可摸的套装门,也不是持续存在的岩洞。这个洞是在一定分寸上存在,又在一定分寸上消失的。我不是洞本身,也不是幻象本身。认识到我的卑微与可替代性的,并不是幻灭,而是一条“飞跃”的路径。认识到我在生命长度和躯体空间上的有限,才能认识幻象的力量。
“为什么这样的幻象给了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可怜老头。我利用幻象赐予我的力量,治愈了无数的男女老少,然而对于我的民族,却无能为力。如今,每每看到族人们绝望的样子,我就想哭,我多么希望这幻象是赐给了一个比我更加值得托付的人。”
黑麋鹿没有市民一样地贪婪这种幻象,而是像一个盯着羊圈的农民那样惴惴不安。头插羽毛的黑麋鹿,唯恐幻象的沉重与自己的承受能力不相称,打过发蜡的我们,却孜孜追求组织批准的某个职位,从未想过自己内心的软弱。
三、幻象的力量
“拥有幻象的人若想使用其中的力量,就要先将幻象展示给人们看。”“我将幻象展示出来,就是将我的力量展示出来。我也依然认为用这样的方式将幻象保留下来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我知道,这幻象充满智慧与美好,而我也只是个可怜的老头子而已。”
幻象没有力量,至少没有现实的、可直接使用的力量。你借助你的幻象,有别于你借助自己的手指、胳膊、大腿,有别于你的坐卧行走。如同我们借助工具劳作时,你可以清晰地分辨这种力量的区别。你使用它们,你沿着锄头、笔尖、方向盘、键盘或程序逻辑的方向使用这种力量。
一只北美松鼠不可能具有幻象,想象的松果也无法吸引它们。幻象不存在于你的头脑中,它只存在于你的内心。内心不借助视觉的反馈来运转,但它并不缺乏视力。恰恰是那些只存在于你的思想的东西,无以维持幻象。只存在于一名机床操作工人手中的操作手册,无法支撑他内心的莫名冲动。
幻象的存在是为了实现的。幻象的力量也正在于此。只是很多人错用了这种力量。有“焚琴煮鹤”这样一个成语。幻象的燃烧值不超过一捆松枝,它的卡路里大概也不会超过一条士力架。这种力量的无价,在于它不是通过直接的燃烧或食用来实现。直接作用于现实世界的力量,从来都是切肤之痛,但又从来都是转瞬即逝。只有那些看不见的、似是而非的钝刀子,深深地折磨着你。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增加,幻象是会改变和消失的,但是“有一天,少年梦想会消失,但是,让梦想自然褪色消失,还是让它实现后消失,两者大有不同。”此刻,我在读这本描述幻象的书。此刻,那个头插羽毛的北美印第安人仍旧用悲伤的眼光,一遍遍地看着不知悲伤的幻像。落在北美印第安人老人、孩子头上的雨,也落在正在阅读这本书的读者眼前。我们在卧室、在咖啡馆、在地铁上,打开纸质的《黑麋鹿如是说》或新一代kindle,开始阅读一场清澈明净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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