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声:又是一季春来到,柳絮满天飘,那个清亮桃花红了,榆钱窜上了梢……
女声:江南旧事梦里梦,又岂只是三春,塞上风云歌水乡,疑是故人来……
这是歌曲《小桃红》里的歌词,听着听着,忽然想起去年和畦畦春游牛首山的事,于是相约再从右边的山路爬上去。上次从左边爬上去,已花费我们半天的精力,再说当时天色不早,遗憾总是难免的。那时,箩筐原本说好和畦畦一起去,谁知这臭小子热爱学习,撂蹶子,放鸽子,自己跑图书馆躲藏起来,害得畦畦呆等了一上午,一气之下另择佳偶,找我做替身。现在情况不同了,箩筐久坐图书馆,得了前列腺炎,他的同门师兄因过度劳累,一病呜呼。我和畦畦受此刺激,更加愿意出门,参加全民健身运动。两次故意不带箩筐,也是气他。此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虽是故地重游,驾轻就熟,但刻板印象之下,易犯经验主义的错误。此次,我们坐地铁不在中华门下,而是在下站的安德门下,就少走一段弯路。但麻烦来了,那里竟没有找不到直达牛首山的公交车。有一路车应该是的,但司机摆手制止我们上车,说要由旁边的站牌上,而我们在那站牌又等不到车,简直是相互推诿,规矩莫名其妙。干脆随便坐一辆公交车到铁心桥,到站才发现是终点站,那里也没有直达牛首山的。干脆再坐三轮车过去,讲好价钱四块。谁知司机开进一条岔道,说再要去牛首山的正门,需要加钱。明摆着是讹诈。两个大男人还对付不了一个破司机!于是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指责一气,下了车,只给了三块。那人干瞪眼。唱白脸的自然是我,一副黑社会的派头,不怎么说话、论理,瞪他几眼,丢出钱,头也不回。
其实,牛首山就在下两站,我们干脆步行过去,一路细细欣赏迤俪之春色者也。到了牛首山门口,标示牌上说正在封山育林,不准上山,要过几天,即五一后开放。门卫老头和一个森林条杠拦在那里,跟我们同到的几辆有派头的小车,也被阻止在外。我们可不会就范,至少是我。我说我们花了多少钱,走了多少弯路,才从市中心特地赶来,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何况我们是单人行走,是冲着山上美丽风景来的,又不会抽烟。几句话,将那严肃的女条杠说动心了,她无奈示意我们过去,嘱咐千万不要吸烟。规矩毕竟是人定的,可以通融。
大约是受到门禁的管束,我们大山里是进去了,一路再也没见其他游人,满山显得空旷寂静,缺乏一种灵动的生气。油菜花基本上凋谢了,尖细的籽荚随意披挂在枝头,一副等待丰收、等待捶打的样子。一路可见,只有本地的园工和农民,正在栽树苗、插菜秧什么的,形同原野里的泥巴人、稻草人。找到上次的岔道,改从右边岔道上去,不一会就觉得很累,干脆坐下来打尖,吃带来的水果、点心。上次宁左勿右,这次改左为右。一只大鸟飞过去,扑棱棱的,低低的,是展开双翅的老鹰。一只鹞子的尸体碾碎在柏油马路上。看来山上还是有些鸟兽的,不肯轻易出来见人。在现代文明没入侵之前,这里曾是它们生生不息的天堂。
贪玩的明武宗利用南下平叛之机,在扬州、临安、金陵等江南一带游玩,曾在牛首山打猎、钓鱼,并被佞臣江彬软禁起来,在此地逍遥了一个月,失踪了一个月。晚明张岱曾长期生活于金陵、临安,迷恋江南的各种风物。他晚年在《陶庵梦忆》中,记述自己牛首山打猎的情况: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看剧于献花岩,宿于祖茔。那献花岩到底在哪里,导游图上没有标明。所演应是昆曲,也不知是何剧目。
且看山上的楠竹笋又大又长,占领了山林的闲罅空间,这让我想起了临安天目山、老家九宫山的莽莽竹海。远处传来响亮杂沓的脚步声,像是深山里土匪马帮袭击的声势,只见一队军训的新兵齐步走来。我心里松懈了许多,但是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心有余悸,特别是在深山丛林里,人的本我成分较多。山里封山,空旷静谧,正是新兵自由安排活动的时机,因而门禁是容易通过的。阳光强烈,他们额头带汗,最后一个走过去,腰上的毛衣掉在地上。我赶紧喊他回头捡起,那家伙表示感谢,一脸朴实,明显是新出门的农家子弟。
我们继续行走,聊天。比如说限于出身、经验与习惯,自己此生无法出国,将来要将自己后代培养出国,一定是法国。畦畦说,你浪漫激情,喜欢搞创作,简直错生了国家,很适合到法国定居。再说,那里女多男少,热烈奔放,够你小子挑选的,不像中国人拘谨阴损,讲究太多。前面有一条上山的石阶路,我们不想再死走马路晒太阳,就上去了,至于通往哪里,上去了再看。树林茂密得阴森,两边散发着浓浓的笋香。一口破石槽卧在一边,表明这里曾是住人取水的地方,如若详加勘察,附近可能有被荒草淹没的房屋墙角线。一只幼小的蜥蜴机警地钻进草丛,永远演绎食物链条的丛林法则。一对老夫妇小心走下来,像是香客。上面平台上蹲坐着一对中年男女,好奇地朝我们望,那婆娘的眼里发出一种攫取的光芒。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女人有时更加色得可怕。
到了一处摩崖石刻,畦畦不感兴趣,只顾喝矿泉水,我赶紧奔过去细看。像是明清时期的东西。右边的小石窟里,凭直觉目测,再去细数,果然有三十三个小佛像,挤满了,保存基本完整。洞里简陋,人站着,只有内心朝佛了。转上摩崖石刻的洞顶,是一座寺院。院墙边的草地上有一堆粪便,明显是铲屎官的工作对象,畦畦不信,前去验证。清净之地,不得造次,动物不是人,不受律条管束。这里原来是普觉寺,上次见过它的山门。寺院后山藏着一列小型的石窟佛像,足见是佛教圣地。幸亏我礼敬有加,心思纯洁。
到了寺院大门,紧闭着,一对本地男女香客拍门,里面寂然无声。据导游牌介绍,原寺毁于日军战火,只剩一塔,有佛庇佑,后重修。可以推测,侵占金陵的日军先是飞机轰炸,见建筑物就炸,因山并不险峻,后可派兵侵入,四处纵火破坏,无恶不作,为消除金陵郊外山区的军事威胁,夷平了牛首山。当时,荆江政府一部迁入施南山区,赖其险峻,日军飞机连连轰炸,却始终不能派兵进山。因交通不便,那里至今有许多很好的景点尚未开发,没有闻名于世。一条狗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坡下另一条狗远远地直冲上来,佛法贵生,只好任由动物们自由生活。畦畦连忙躲到我背后,我笑了。
下了坡,是平地,忽然看见刚才那些军训的新兵,停歇在那里吃午饭,散聚成几堆,有说有笑。我凑近探视,都是火锅辣菜,荤菜很多,伙食不错。江南如此,亦见证川菜如今一统天下了。两辆军车停在那里,定是炊事班的。两个送午饭、穿军衣的嫂子,正从树林中走出来。她们肯定是刚方便了,给草木施肥,出来忽然看见我们,讪讪地笑。如今军事强国被列为国家重头戏,部队里工资都翻了一倍,科研项目资金优渥,谁都愿意往部队系列上靠,捧金饭碗。我的一个熟人原本一起游玩吃喝,后在汉皋一家军事单位混,掌握科研管理,从此不再理会我们。另一熟人在关东一家军事单位混,年轻人,有钱不知怎么花,对于房子、女孩都看花了眼,至今没有搞定。
接下来,又是长长的坡面。另一条马路从旁边在此会通,畦畦说是刚才我们放弃走的大路,如果沿着它爬上来,就看不见摩崖石刻和普觉寺的高塔了。山林边,二三农妇采摘一种类似香椿的树叶,我询问她们,听不懂方言,徒唤奈何。好奇求知,胡乱打听,逢缘交谈,不惧陌生,是我素来的本能习性,不知是好是坏。杂草丛生的路边,长了许多红色的小球果,可以吃,我小时经常吃,只是暂时忘了它的名字:野草莓。畦畦一样很感兴趣,毕竟其专长的古典文学里充斥着太多的鸟兽虫鱼。我更感兴趣的是一排洋槐树,花开正盛,串串洁白,香气馥郁,宛如处子,极尽风姿。我的家乡也有此花,只是多年未见,对于它的香味与姿色的感知经年愈浓。不由得摘了几把洋槐花,含了几瓣。
洋槐花和榆树钱一样,在灾荒年月或青黄不接时期,经常被人们采食充饥,度过难熬的春荒。初中时,我私下读过刘绍棠的散文《榆钱饭》,记述的是他姑姑在三年大饥荒期间采榆钱糊家的事,至今记忆犹新,感动由衷。
再下去,是郑和墓园。我们用图书证、饭卡证明学生身份,管理员答应开半票,但因不是下山通道,时近下午四点多,担心天黑不便下山,终究犹豫,未能进去拜谒。据说,郑和航海远至东非,返航途中,一只船不慎为风浪吹散,当时并无现代通讯工具,一船男人登岸等待,始终未见大部队回来寻找,就在当地驻扎安家,跟土著女人结婚,且极力保持汉俗。几年前,有一个东非黑人女孩到中国燕京某大学申请留学,其姓很古怪,说是寻根问祖。一查中国历史并某地族谱,果然有此事、此姓,由此激发了历史学家、民俗学家的研究兴趣,立即招其为留学生,深研这一被隐逸的历史。十几年前,燕京某大学招研究生,一个云南学生面试,自述家乡阿诗玛的故事与诗歌,与现行版本迥异,可能是未经建国初改动的原始版。中文系教授们极其兴奋,立即招其为研究生。
下了山,又是一座村庄,依旧是老村老调,与上次所见无异。沿路栽有两排树苗,中部都涂着一圈红漆。我问畦畦,这是何故,他答不上来。无疑是防止村民偷窃,做标志用的。一户人家门前有苦楝树,楝花灿若紫星,我的脑海里,不禁闪现故乡老家的情形。可惜,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都在莫名无奈的变化中。出了村子是公路,在路边唯一的餐馆里,我吃到了梦想已久的腊鹅炖白菜,由畦畦爽快请客。看见店家老头,那么有经营头脑,那么有生活情趣,我不禁想起身在老家的父亲来。如果父亲能像这个老头一样做事处世,我回老家的念头和心情无疑要好得许多。
山脚下的人,到底是要淳朴一些吗?这品性无疑不是就某个人而言,只有整个村庄如此,才能使人怀念。否则只有人心险恶,只有让人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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