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城市-许影
引言
毕业了就没见过鱼香柚子了,我常常还想这灵魂中散发出香气,话语里散发出油腻味儿的奇女子跑哪儿去了,朋友圈也没有任何消息。当然,香气有很多种,她这款香的头香可能就像柠檬的清涩香,闻起来还有一点距离感,体香就像雪地里清冽的梅花香,甚至带着一丝高贵,尾香……尾香不好说……
大概就是火锅味儿吧,对,牛油红汤火锅味儿,泼辣,泼辣,还是泼辣。
常常想起她,说风情万种吧有点夸张,说古灵精怪吧有点幼稚,说半仙儿吧有点封建迷信。可能就是个骗子吧,对,骗子!
我曾经见过她十分阴晴不定的样子,可能就跟苏轼写饮湖上初晴后雨的感觉吧,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么说不太明了,太抽象了,具体点就是一个大妈卖给她的葡萄重量不够,要搁我们这些人遇到这种事可能就算了,何况这种缺斤短两的事本来就见怪不怪,大不了下次不去她那儿买了,可是她偏要去讨个说法,她鄙视地对我说:“你们这就是一种放纵,放任自流,更是一种麻木,鲁迅笔下的那种麻木,在一定程度上拉低了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很有可能让一种不道德的事成为常态。”
“妈的,还跟我谈道德。”我脸上笑着,心里这样骂道。
然后她带着我去了趟菜市场,买了个的猪心,我问她买猪心怎么弄?
“爆炒!”
回到校门口,她说就是对面那个神气得不得了的大妈缺斤少两,她先趁没什么人的时候过去对大妈轻声说:“阿姨,你的称是不是有问题,我昨天买的橘子重量不够呢!”
阿姨爱理不理:“我说你这小姑娘,话可不要乱说,我们都是做的老实生意,称都是电子称。”
鱼香柚子看她不肯赔钱,一下就理直气壮了,神气地把自己手机往称上一扔,一点也不怕手机不小心扔地上了,说:“你看,我这手机放上面重量就不对。”
“你这手机充了电当然要重一点啊,你吃了饭站称上是不是还要重一两斤?要买就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
我在旁边忍不住笑了,这件事看起来有点胶着,想看看鱼香柚子的杀手锏在哪儿。
鱼香柚子说她不过瞬间就泼辣起来了:“废话少说,你这称绝对有问题,不信叫过路的人过来瞧瞧。”
“我看你是不是南门外卖水果的小姑娘,特地来找茬儿的是吧?”周围也有几个人停了下来看热闹,老板怕鱼香柚子影响她做生意,先反咬一口说,“你抢生意也不能乱诬陷人啊!”
“你还倒打一耙了,抢生意,我今天还就抢你生意了。”鱼香柚子边说边在包里摸过来摸过去,化妆品什么的哗啦啦地响,那个大妈一看这阵势脸有怯色,说:“你要干嘛?”
她以为鱼香柚子要操家伙了,身子不自然地往后挺,准备摸她的水果刀,看见鱼香柚子一下掏出个心,差点要吓死,随即看清后又挺直了腰板。
鱼香柚子右手举起一颗猪心,竟丝毫没有违和感,吆喝起来:“大家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天有不测,江湖险恶,有钱的来称一下良心,没钱的来看一下良心。”
人立马就多了好多,当时我就惊呆了,面前的女人竟有一种野性的美,有点吓人。她大言不惭地说:“这是一颗八两的人心,我刚从实验室拿出来的,不多不少,正好八两,”她说完往称上一放,“大家看,这心哪,怎么突然就轻了,变成了半斤,难道这人心就如此不堪验证吗?这人心就如此经不起掂量吗?这人心就如此缺斤少两吗?”她一边说一边目光如炬地盯着那阿姨。
“这人心”,“这人心”,“这人心”,三个“这人心”倒真把这猪心说成了人心,她像一个搞传销的一样高举着象征着公平与正义的人心——实际上是猪心——煞有介事地一遍一遍叩问人的心灵,不禁让我想到了揭竿而起的陈胜,以及自由女神像。
那阿姨看样子很无奈,嘴里嘟哝着赔了鱼香柚子20块钱:“走、走、走,快走,闹够了没?”
回头鱼香柚子脱离了人群,洋洋得意地走出来,真正一副艳若桃李,面若春风的鬼样子,忽然绷不住笑地说:“走,爆炒猪心!”
我不由得拱手说:“佩服,阁下咋不上天去位列仙班呢,何必留恋这些凡尘俗事?阁下简直就是被传销耽误的仙人那?”
“滚,你不觉得传教、传授成功学等容易摄人心魄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和传销在很多时候用的是一种调调吗?”
我说:“我可不信这些三分钟热度的东西,所有力量都是由内而外的你说是吧?”
“你是说我吗?那可不嘛!”她嫣然一笑。
“你不是由内而外的胖吗?”
“……”
大学的时光就跟拉面一样,要说短也能短,要说长也能长。有的人可能过得风调雨顺,有的人可能过得特别泥泞。四年如雾般散去,留下的是明明白白的城市,白的路,黑的墙,陌生又真实。
毕业前夕鱼香柚子说她要去远方流浪,去很多城市旅行。常常想聚散都不容易,既然聚时略显羞涩,散时还是落落大方吧!
“来,三杯黄汤下肚,有缘再见!”我举起酒杯。
“来,干,以后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她很勉强地笑着,“如果后悔无期请面朝麦加,替我捧一抔净土掩去我的风流,再斟三杯,撒一把泪。”
“咋了,还有可能阴阳两隔?”
“小女子出门在外,天有不测风云嘛!”
“那你别去那些动荡的地方嘛!何况狗子,你已经是一朵女人花了。”
“我想去看看那些苦难。”
我想了想说:“也对,也许苦难的人生才令人难忘,让人更珍惜幸福,不过苦难和危险还是有区别的。”
三杯酒喝完她就走了,忽然转过身大声说:“你说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过?”
“对我来说,含苞欲放。对你来说,翻山越岭。”我举杯说道。
从那以后就没听见她的消息了,也没遇见过相似的人,时而会怀念大学生活,会想起这个神奇的女子。
我时常在想如果某天能在一个城市里遇到一位故人该是多么幸运,看见他的变化该多么感叹岁月的变化无常,这种出其不意的见面该多么让人悲喜交集。可是人与人总是在不停地遇见和分离,回过头来应该看到的是什么?实际上看到的又是什么?可能很多时候前者让人期待,后者让人无奈。
所以,我既盼望着某年某月见到某个故人,又想给自己留点幻想,别见了,还是此去经年,让他妈的良辰好景虚设吧!
雨下过后的十月,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银杏的叶子飘啊飘,美丽又凄婉,落在地上贴成一小半秋天。
整个山城到处都是深绿柔软的乔木,穿着一层薄纱,裹着坚硬的山石,秋色藏得很深很深,需要人寻找才有的。
这天我早早地下了班,出了公司大门,阳光透过小叶榕的叶子在眼前不停地闪过,却并不刺眼,突然从前面跳出来一个女生:“嘿!”
我反应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很疑惑也很惊讶,眼前这个女生剪了头发,穿条米色哈伦裤,棕色毛衣,看起来很疲倦,神情中有一点失落,像是过尽千帆却没有见到想见的风景,我说:“怎么是你,妈的吓死我了,你啥时候回来的?”
“阳光捧起落叶,落叶底下有一坨狗屎的时候,惊不惊讶?”
我的确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班?”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都好久没吃辣了,很久不吃辣像是过上了清心寡欲的生活,胃和口腔的欲望被压制在深深的潜意识里,无法转变为意识。”
“经常吃也不好,会上火的。”我看她没我以为的那么开心,问:“你出去了一圈回来怎么看起来郁郁寡欢的?”
“因为不光看见了欣喜也看见了悲伤啊!还看见了人与人在一些细微之处的共同之处。还有想看却看不到的。”
我边走边问:“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好多,我慢慢给你讲吧!”
她夹着一片毛肚在滚烫的油里面涮,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跟我说:“我去了富裕的地方,也去了贫穷的地方,我越来越理解佛说的众生皆苦,而人们常常说的欢愉太短暂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的一生,你花了100个时间单位付出的苦,却得不到100个时间单位的乐。哪怕只有10个时间单位的乐,你还是会为之努力,那90个时间单位既不是苦也不是乐,只是活着。”她停顿了一下,说:“
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是最简单最简单的事,大概有影子就算是活着,对有些人来说,光是活着就付出了200个时间单位的苦,乐连影子都没见着。”软绵绵的毛肚蜷缩在一起,已经熟了,鱼香柚子一整片嚼在嘴里,“这个世上还是火锅最好吃啊!也许这就是眼前的苟且,而远方,远方除了想象的那部分很美,其余的看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
“想象?”
“就我们东方文化中关于留白的那部分。”
“比如?”我不喜欢听抽象的东西,喜欢听实际的东西。
“我给你讲了你就知道哪部分最美了,毕业后我去过很多城市,一路上听过很多老得头发都拖到地上的老女人讲的传说,听过三岁的小孩讲的跨世纪的魔鬼预言,听过船长讲跨洋的鲸鱼之间的恋爱,看到银河在眼前飘过,看到珊瑚长成的城市,看到像船一样漂浮的岛屿,看到快要灭绝的动物在石头上画出它们对蓝色星球的留恋,我真的希望有这样一个平行宇宙能收留所有灭绝的物种……”
鱼香柚子在火锅的蒸汽中张合着嘴唇,一个一个城市,一个一个故事出现在眼前,像沙画一般,先有个大致的轮廓,慢慢出现房子,烟囱、窗户,盆栽,门,街道,路和桥……然后抹去,又画一个城市。
影子城市
我印象最深的城市叫许影,那儿荒无人烟却人迹到处可寻。当你越走树越少,人越少,天越低,地越广,地平线越清晰,月亮越圆亮,直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再走一段路,爬几十级梯子,过一座桥,路上会出现一棵参天大树,云遮住了树的上面部分,看得见的是松鼠在藏匿食物,白蚁在啃食树枝,蛇在偷吃果子,蜘蛛在织网,看不见的是叽叽喳喳的云雀。
这树下有一个路标,路标上啥也没写,只指着一个方向,顺着路标的方向走,又走上一个时辰,越走房子越多,路越多,走到地上到处都有影子就到了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明亮无比,光从四面八方折射到各个街道,街道上没有青苔,没有落叶,没有垃圾,看不见灰尘,看不见污迹,看不见下水道井盖。
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
除了没有人,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没有什么不同,高楼、大厦、公路、地铁、桥梁、路灯、电线、缆车应有尽有,只是没有人;路边到处都能听见钢琴声、吉他声、架子鼓声,好似一个音乐之城,却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也看不见一双手、一个人;我想进去看看这些房子里都长啥样,住了人没有,但是找不到门也找不到人。
只有人影。
这些影子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婀娜多姿的也有体态肥硕的,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有的像黑球,有的像鲨鱼,有的像大雁,有的像行走的树,有的像传说中的半兽人。如果一个影子就是一个人,我想象不出来这该是一个怎样拥挤的城市,可能真的就是摩肩接踵,你推我攘吧,根本做不到有序和礼让,甚至都很难算一个文明的城市。
后来我猜测他们可能生活在一个多层次的空间,我之所以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我还去过一个城市,那个城市的人就生活在多层次的空间里,后面我再跟你说那个城市。
关于许影这个城市,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人影,我猜这个城市的人有的可能生活在电线上,有的可能生活在热气球上,有的可能生活在竹子上,有的可能生活在树上。
当然,有的也有可能生活在云上,谁知道呢!
天刚刚亮我就起床了,路上已经有一些很淡的影子,稍纵即逝。这座城市不大,我转了很多圈,白天所有的地方都光线充足,都能看见影子。可是我心里暗暗有些奇怪,这个城市少了些东西,少了些什么我刚开始也说不上来,我又转了一圈又一圈,城市越走越觉得小,当我看见城里的一片空地突然想起来,这个城市少了修路的、架桥的、建房子的,或者说看不见路的尽头,也看不见悬在空中的桥、修到一半的房子,所有的公共建筑也都没落下个日期,只能通过墙的风化程度,基本判断有些建筑经历了上百年的沧桑。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完成时态,没有进行时态,感觉很无聊。
从黄昏到傍晚,影子先慢慢变淡,渐渐华灯初上,影子又越来越浓,到后来整个城市灯火通明,又到处都是影子,无论从影子的数量还是嘈杂度来说都比白天热闹多了。走到一个广场,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传来舞曲,很多盏暗红色的大灯垂直照射下来,我看见每一盏灯的下面都有像花一样的影子在旋转,就这样很多花一齐开放,每一朵花之间都间隔相同的距离,十分有序,远远望去,震撼无比。
我拿出随身带着的白酒,喝了几口,有些醉了,一个人穿过广场中央,听着音乐闭着眼旋转,转得头晕眼花,这些人仿佛就在我身边跳舞,可是他们看不见我,也丝毫不躲闪,我转晕了之后突然睁开眼,以为能看到一整个人来人往活力四射的城市,看到的却是灯光的光晕。
到了凌晨十二点,突然间,整个城市全黑了,月如钩,一片漆黑,星星瞬间清晰可见。看来影子也需要休息,可是影子不需要光也看得见路吗?
我转了两天实在没劲儿,到了夜晚有点阴森,一闭上眼睛还会觉得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我。逛这个城市像是一个人欣赏博物馆的古老艺术品,也没人给你讲解,你只是觉得这个城市很美,却没人和你分享这些美。美和秘密一个人拥有久了就会变丑变臭,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说一说话,可是我又舍不得走,我要是回头给别人说我去过这样一座城市别人可能不会相信,要我带他再回去找又不一定找得到了。于是我就不顾道德地用刀在地上刻了一串英语:Hello?who are you ?What's your city name?How can I come to the city again if I left?
第二天我去看我写的字,全没了,像是被某个人磨洗掉了,像是我根本没有写过那些字,这个城市还是那样完美,没有青苔、落叶、垃圾,哪怕多一笔一画都不行。我觉得我不能在这个城市呆了,呆久了我怕我会疯了,会产生一些错觉,分不清我还真不真实地存在。
我走的时候城市里播放的音乐和我来的时候是一样的,像是我从没来过,也可能城市每天的节奏一成不变。我给这个城市取了个名字,叫许影。
到最后也许你会问是不是我看不见他们?
当我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我的身后,地上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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